31

    荀澤沒有說實話。

    他沒有被開除，他只是自己選擇了辭職。他需要一些時間來好好思考一個問題。

    那天他遇到的少女給了他兩個選擇。

    她說她受人之托，來除掉這座小區里所有的惡鬼。本來她打算直接殺掉的，現在小區里總共也就四只鬼，也不是什么難事。但她看見他之后，覺得有更好的選擇。

    “我看他挺喜歡你，你也挺喜歡他的，所以，你愿不愿意把你的余生分一半給他？這樣，他可以重新作為人再活一次?！鄙倥f著，端著奶茶喝了一口，“當然，你不愿意也可以。我可以消除掉你身上他的氣息，再去殺了他。就是對我來說，這樣比較麻煩?！?/br>
    “就不能繼續這樣下去嗎？”他問。

    “你會死的。就算他不想傷害你，你跟鬼相處這么久，遲早會死的。你現在應該已經開始覺得身體變差了吧？”少女看起來對他的提問并不意外，“而且，鬼的記性都很差，他終究會遺忘一切，變成一個沒有任何理智的惡鬼?！?/br>
    荀澤說他要考慮一段時間。

    少女同意了，甚至還給他打了三個月的生活費。

    他決定用三個月的時間來做出選擇。

    32

    你們知道人類喜歡什么嗎？

    我問。

    朋友A說，不管怎么說，人類肯定喜歡吃飯吧？

    朋友B說，喜歡逃課打游戲吧？

    朋友C說，喜歡錢？

    都是一些沒有任何用處的話語。

    你們到底是誰？

    這次卻沒有了回答。

    33

    那天過后，荀澤已經三天沒有離開過房間了。

    今天，我坐在他床上，看著他不知道在苦惱些什么。

    “你餓了嗎？”我問。

    “我有問題要問你?！彼诹宋业纳磉?。

    我看著他，思考他是不是想要問我把他的飛機杯都丟掉哪里去了。

    但是我不記得了。

    我毫無歉意地想著，看著荀澤。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問我：“你沒有想過離開這里嗎？”

    我歪了歪頭：“我出去幫你拿過藥?！?/br>
    這似乎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我的肩膀?？墒窍乱幻?，他的手穿過了我的身體。

    荀澤看著自己的手，愣了愣。

    “對不起?！彼f。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毫無緣由地道歉。

    34

    荀澤曾經想過，如果自己的人生就這樣了，也沒什么所謂。

    但當那個身形扭曲、一片漆黑的鬼出現在他面前，想要將他殺死的時候，求生欲卻忽地涌了上來。

    他曾經以為他死了也無所謂，可是求生欲告訴他，他想活著。

    他慌不擇路地逃跑，最終被那個長發的惡鬼救了下來。

    那一瞬間他切切實實地覺得，活著真好。

    35

    葉子落得越來越多了，小區里的樹都變得光禿禿的。

    我坐在天臺上，俯視著那些支棱在空中的枝丫。

    荀澤今天點了個外賣，我問他是不是吃膩我做的飯了，他說他只是想吃炸雞而已。

    炸雞很好吃嗎？

    對味覺的記憶只剩下他的血，溫熱的，帶著一點甜。

    等到外賣小哥相安無事地把炸雞送到了他的門口，又急匆匆地下樓，騎上小電驢落荒而逃之后，我來到了荀澤的房間。

    “怎么了？”他一邊吃炸雞一邊問我。

    我看著他手里的炸雞，歪了歪頭：“我也想嘗嘗?！?/br>
    他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但他還是分了一只雞腿給我。

    36

    朋友A說，炸雞很好吃吧？

    朋友B說，可樂也很好喝。

    朋友C說，以后可以多嘗嘗人類的食物，畢竟看起來比鬼好吃多了。

    可是，它明明沒有味道。

    37

    頭發在廚房揮舞著廚具，我坐在客廳里，看荀澤正在低頭玩游戲。

    忽地，他抬起頭問我：“如果你復活的話，會想做什么？”

    復活？

    這個詞聽起來茫然而遙遠。

    “我不會死而復生?！蔽艺f。

    我不想成為人。

    我不想再感受一次疼痛。

    38

    那扇窗戶里的燈已經很久沒有點亮過了。

    今天下雪了。

    白色的雪花從天而降，堆積在地面上。雪下了一整個晚上，我坐在天臺上看雪看了一整個晚上。

    直到整座小區都被染成一片純白，我突然在想，我以前看過雪嗎？

    我以前見過這樣，把所有存在的顏色都覆蓋的白色嗎？

    39

    窗外一片白茫茫的。

    荀澤望著窗外，深吸了一口氣，撥通了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少女的聲音：“你決定了？”

    “他說他不會復活?！避鳚傻恼Z氣平淡。

    “他當然不會復活呀?！鄙倥穆曇粲行┰尞?，“死人怎么可能復活，我只是將他封印在一個人的軀殼里面。但我這么做必須要用一些東西作為媒介，比如說你剩余的陽壽?！?/br>
    “那如果我的陽壽盡了呢？”荀澤問。

    “會和他一起魂飛魄散?！鄙倥恼Z氣普通得像是在說明天會下雨一樣。

    “我知道了?！避鳚上乱庾R地點了點頭，即便對方并看不見，“你不需要征求他的意見嗎？”

    “我覺得就算讓他做選擇，他也不會選擇被我殺掉?！鄙倥犉饋韺@件事毫不在意，“而且，你覺得是繼續做一個馬上就會失去全部記憶的鬼好，還是寄居在人的軀殼內比較好？”

    荀澤本來還想繼續問些什么，卻感受到房間內的溫度驟降，嚇得他立馬掛斷了電話。

    許文乖巧地站在門口，看起來像是對他們的打算一無所知。

    40

    我站在雪地之上。

    雪反射著太陽的光芒，亮得有些刺眼。

    我究竟為什么會在這里？

    41

    即便荀澤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高高在上，但他還是認認真真地思考過，許文應當擁有一個完整的人生，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戛然而止。

    他不知道許文經歷過什么，但他還是固執地希望，他能夠成為人，重新活一遍。而不是呆在這個陰暗發霉的小區與他這樣的人茍延殘喘。

    他努力過，他理所當然地逃離了他的家庭，再之后他荒廢了他的光陰。那之后他這輩子就只剩下得過且過，直到現在。

    荀澤就這樣高高在上地期望著，下定了決心。

    42

    荀澤說他今天有事要跟我說。

    我來到他的房間，看見一名少女正坐在沙發上。

    我不記得我是否有見過她，但她身上傳來的同類氣息讓我厭惡。

    她看著我，皺了皺眉，從懷里掏出一張符朝我走來。我想要離開她身邊，卻有什么東西束縛住了我的雙腳，讓我無法移動。

    少女走到了我的面前。

    她用手指捏著符，像是在厭惡什么臟東西一樣，飛快地將符貼在了我身上，又轉身離開。

    從未有過的困倦將我淹沒。

    43

    “這樣就行了？”荀澤緊張地問。

    “你把這個喝了?！鄙倥f著，遞給了他一碗水，“雖然你們倆之間本來就存在聯系，但加強一下才更穩妥?！?/br>
    荀澤接過了碗。

    碗里的水彌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但他還是一口喝了下去。

    困意開始漸漸麻痹他的大腦。

    在確認荀澤昏睡過去之后，少女朝房間外走去。

    在舉行儀式之前，她必須要先把那三只倀鬼殺死。

    44

    四肢百骸都是溫暖的。

    這感覺是如此的陌生。

    大腦里擁擠著無數的記憶，一幅幅畫面被重新涂抹上了顏色。我想起他們說我是沒人要的廢物，我沒有還嘴；我想起他們拿著手電筒，讓我走在最前面，又在被追逐的時候將我推下。我從樓梯上滾下，對上那張占滿了整張臉的嘴。

    我睜開眼睛，看見了荀澤的臉。少女坐在不遠處的沙發上，看見我醒了，朝我走來：“你感覺怎么樣？”

    頭發朝她沖去，想要將她捆綁起來，卻被她一把抓在手里。我想將頭發從她手中抽出，卻無法動彈半分。

    她對我笑了笑，松開手，看起來對此毫不在意，又重新問了一遍：“你感覺怎么樣？”

    我沒有說話，慢慢地坐了起來。

    “我可以找他們幫他重新辦一張身份證明?！彼嫦蜍鳚?，“一開始他可能會不太適應，但過段時間就好了。還有，你們最好盡快搬離這里，這樣我好去交差?！?/br>
    “交差？”荀澤有些困惑。

    “我收了錢，當然要做到我該做的事?！彼龑鳚尚π?，“那我先走了，有什么問題的話你再聯系我?！薄≌f完，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間。

    房間里只剩下我和荀澤。

    我和他的聯系從未有過的緊密，緊密到我幾乎以為我把他吃掉了。但是他分明還完完整整地在那里。

    他伸出手來摸了摸我：“你還好吧？”

    我默不作聲地盯著他。

    荀澤嚇得收回了手，還往后退了兩步，語氣顯然有些心虛：“她說，如果不這么做的話，就只能殺掉你了?！?/br>
    我沉默了一會兒，下意識地想要飄起來離開這里，卻被扎扎實實地束縛住了。

    雖然說我并不想重新成為人，但既然事已至此，那就算了。

    “你打算以后怎么辦？”我問。

    “我們……”他看著我，語氣堅定，“我們先離開這里，再之后，你去上學吧。她給了我不少錢，還夠我們生活一段時間的?！?/br>
    “好?！蔽艺f。

    45

    我回到了學校。

    在荀澤的再三要求下，我去理發店把頭發剪了?；氐郊抑笏冶患舳痰念^發，滿意自得地說我還是這樣比較好看。下一秒我就用頭發把他綁了起來。

    這只是一具似人的軀殼，而她將我困在了里面，偽裝成人的姿態。雖然說我仍然可以動用鬼的能力，可我也無法脫離這具軀殼。

    不過我并不討厭這樣的結果。

    更何況……

    他說，他愿意和我一起生活，他愿意與我一起走過余生。

    我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