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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三生有幸在線閱讀 - 【42】馬上讓你不無聊。

【42】馬上讓你不無聊。

    蘇傾奕被分到廠里的單身宿舍,四人屋,其中兩個是原住戶,還有一個和他一樣,暫調來的,兄弟廠的副總工程師,四十出頭,姓強。

    強副總工程師進門的頭一句話就讓蘇傾奕明白他的嘴有多會惹禍??粗鴥蓚€青工吭哧吭哧地從下鋪搬到上鋪,他把厚嗓一亮:“對嘛,可得有人騎到我的頭上!”

    兩個青工倒也老實,一個沒言聲,一個憨憨地回一個笑,說:“段主任喊我們搬的?!眱蓚€都不是本地人,都是當婚的年紀,一個鉚著勁存錢就為在未來丈母娘面前露把臉,一個家里困難,好容易熬出徒,月月工資往家寄。兩個人的心都在自己的事上,沒工夫琢磨外人。因此也好學,每天“強工”、“蘇老師”叫得半點不含糊,沒少請教。

    和蘇傾奕不同,強工沒念過大學,他的學歷是工人夜校頒的,能當上一廠的副總工程師,憑的是二十年的經驗和好機遇。他常翻他那點光榮歷史,說他當年是如何在洋人的廠子里偷藝,如何讓那黑心領班當驢使,又是如何從一群驢中脫穎為頭驢,他到現在還會幾句外國話呢!

    他對工廠生活非常熟悉,足夠當蘇傾奕的師父。進車間像進家門,哪怕干的是磨料、洗料這些又累又毫無技術含量的臟活;回宿舍他也無比悠哉,鞋不脫就往鋪上一躺,說舒坦啊,忒舒坦,這要是在家,媳婦準拿炕笤帚把他掃下來,呲他霍霍鬼。他說他骨子里就是個工人,一輩子待在廠里的命。

    混熟了,人們問他犯了什么給貶到這來?他說,誰貶我,我是來體驗生活的。人們說,你咋不在自個兒廠體驗,想咋體驗咋體驗。我們廠不行,我們廠廟小,沒我的地兒,我聽說這兒不錯,就來了,別說,還真不錯。

    人們知道他胡扯,說啊——呸,你這張嘴,還嫌不漏風!

    蘇傾奕對他印象很好,看著他,總不知不覺聯想到二十年后的賀遠:骨子里的工人,有技術,有本事,又不把這技術和本事多當回事。

    根本他把什么都不多當一回事,他為蘇傾奕的改造生活調了色。假如現在問蘇傾奕,從群眾身上你學到什么?蘇傾奕一定說:生活的滋味要細品,吃慣了,再不合口的東西也能順嘴。

    苦中作樂不但是一種能力,它甚至是一種性格。

    日子沒有想象中難熬,除了身體的勞累有些磨人,時不時要匯報思想動態,蘇傾奕在機械廠的生活簡直稱得上自在,一個月來他已徹底適應了新的節奏。林婉抱著孩子來看過他兩趟,頭一趟來時他頗意外,正趕飯點,拿了飯盒他領他們去食堂。

    “又瘦了?!绷滞裾f。

    “還行。想吃什么?我去打?!?/br>
    林婉沒接茬,摘了圍脖手套說:“忙成這樣,連家都不回?”她把兒子塞給蘇傾奕,自己拿了飯盒去窗口排隊?;貋硭f:“我都打聽過了,讓你在這勞動,沒說不讓回家,歇班的時候還是能回家的?!?/br>
    “我以為……”蘇傾奕躲著兒子不停搗亂的小手,“我以為你不想見我?!?/br>
    “你以為,你巴不得吧?巴不得我和你劃清界限。告訴你,除非正式離婚,否則怎么都是一家人,劃什么界限,劃得清嗎?”

    蘇傾奕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倒是希望林婉對他“落井下石”,他心里會好受一點。

    “是不是我丈夫,你總是蘇思遠的爸。還得讓兒子來看你,你譜真大?!?/br>
    這天林婉走時,留給蘇傾奕一個包袱,拿回宿舍一看,婉若一個小雜貨鋪:香皂,牙刷,毛巾,襪子,一套毛衣褲,連剃須刀片都備了。

    “是個好女人?!睂︿亸姽ふf。

    “我不配?!碧K傾奕說。

    “跟你說,這話想想就行,別往出言。嘛配不配,兩口子湊一堆兒就叫個緣,她來看你你就配,你說不配,更傷她。女人跟你圖嘛?圖你說不配?你不如告訴她你惦記她惦記得睡不著!你說你也是,一個月不回去,就不想那事兒?”

    強工哪了解蘇傾奕的情況,幾句話就往歪里拐。他平常就這勁頭,動輒夜里講葷段子,講得兩個青工輾轉反側,說強工折騰他們睡不著覺。強工說我睡不著,你們也別睡。多少次,蘇傾奕因他的直白憶起賀遠,知道不該,忍不住,太久沒嘗過滿足的滋味了。

    蘇傾奕這時模棱一笑,還能怎么答?

    強工說:“人都找來了,你還叫人主動!你瞧我那口子,樂得我不回家,非說我老要她受不了!”

    真要命啊,又想起賀遠。那副膩著他想要,又怕他要夠了的傻樣。

    一個多月,他一次都沒有在廠里看到賀遠。他一天天過著和賀遠一樣的日子,工種盡管不同,他總是回憶賀遠站在機床前的模樣。他們還在一起的那些時候,賀遠是怎么一邊上班一邊盼著下了班和他見面的?

    不知賀遠知不知道他在這里,應該知道吧,賀遠的地盤,以前賀遠就說廠里藏不住事,干一天活,凈靠聽新鮮歇口氣了。但他怎么就沒看見賀遠呢?

    賀遠倒是總看見他。當然,都是躲在暗處偷偷地看,看他和自己穿一樣的工人服,一樣的黑布鞋,拿一樣的飯盒,排一樣的隊。

    太一樣了,這一樣讓賀遠張不開口喊他。喊了說什么呢?說好久不見?說你怎么到這來了?蘇傾奕愿意被他看見嗎?這副不夠體面的樣子,不是什么光榮事啊,蘇傾奕又那么自尊。

    賀遠真不知該拿他怎么辦,也不知該拿自己怎么辦??粗諝v一篇篇翻,眨眼又是新的一年。

    元旦過去,天忽地降了溫,大風刮來一場大雪。廠里一半人出去鏟雪,蘇傾奕更要出力。

    滿世界白花花,把一切臟的、爛的都蓋住了。吸一口氣,五臟都是清凈地。蘇傾奕一人掃兩個人的劃片,心情甚好。前些天強工的腳在車間砸傷了,走道一瘸一拐,蘇傾奕叫他干脆歇著,再摔一跤更沒日子痊愈。強工脾氣多暢快,樂得逍遙,仍是厚嗓一哈哈,說那敢情美,我就在窗口瞧著你們。

    瞧著,他見蘇傾奕被幾張學徒工臉叫走了。他敲玻璃想喊蘇傾奕別理他們,不是好鳥,蘇傾奕沒聽見。

    學徒工說有事找蘇老師請教。蘇傾奕看他們面生,問他們是哪個車間的。

    “三車間,跟您不在一處?!逼渲写餮坨R的年輕人一臉誠懇。

    蘇傾奕“噢”一聲,說:“那我可能幫不上什么忙?!?/br>
    “您謙虛,再怎么您比我們強多了,先看看吧?!?/br>
    拐到三車間后門的一條小路,幾個年輕人站下,回頭沖蘇傾奕一笑:“到了?!?/br>
    蘇傾奕覺得不對,身后果然又竄出幾張臉,全一副流里流氣的做派。仔細認認,是和自己同車間的學徒工,平日里上工不積極,偏愛對積極的使壞,好幾次害得他忙活半天,活全白干。強工的腳就是他們胡鬧砸傷的。說有什么恩怨,不至于,無非是強工給車間主任提了幾句,說幾個小子上工太打馬虎眼,一個馬虎眼就浪費一截料,都是錢吶,不揣自個兒口袋里就隨便糟踐?

    挨了批扣了錢,幾個小子記仇了。腿粗的鑄鐵坯料啊,敢往人腳上“掉”。要不是蘇傾奕眼疾手快拉一把,強工那腳可就不只腳趾骨折這么簡單了。

    也就是那天,強工被送去醫務室,余下的活蘇傾奕替他干了,下工去洗澡,澡堂已沒幾個人。渾球們掐點似的又粘上來,放著空地不去,一個個全擠到他旁邊。

    “蘇老師是不是不見光啊,還是見不得光,長這么白?”

    “誒蘇老師,你跟你媳婦兒誰白?”

    “什么味兒啊這么香,哎呦喂,連香皂都用外國貨,我說蘇老師,你怎么跟個姑娘似的,講究個屁??!”

    “來來來,給咱也用用!”

    幾個人直接上手了。蘇傾奕不睬他們,迅速沖完身上泡沫,香皂也不要了,快步出去。

    尾巴卻又跟上來,這回不光沖他的香皂下手,一只手直接下到他腰上。他正提褲子,猛地起一身雞皮疙瘩。

    “我cao,真比女的還滑!”那手的主人叫。

    “真的假的?咱也摸摸!”其他手也上來了。

    忍無可忍,蘇傾奕一個回手,不知巴掌落到了誰臉上。一下幾個人都懵了。蘇傾奕趁機開溜,只聽身后一串罵罵咧咧。

    這事已過去一個禮拜,蘇傾奕差不多忘了,顯然對方不打算小事化了。

    “沒正經事我走了?!碧K傾奕沒興趣陪他們玩,轉身要走,道被三面堵上了。

    “你不會以為打我的那巴掌就這么算了吧?”

    原來是這位,蘇傾奕看看他,說:“自找的?!?/br>
    “媽的!你一右派給你臉了是吧?!”身后抽煙的罵了一句,把煙頭往地上一扔,從后搡了蘇傾奕一把。

    蘇傾奕一個踉蹌,眉頭皺起來:“無聊?!?/br>
    “馬上讓你不無聊?!蹦侨藬]袖子又上來,狠力推了蘇傾奕幾下,邊推邊叫囂,“今兒我就好好幫你這個右派改造改造?!?/br>
    蘇傾奕被他擠到墻邊,再無可退。

    “聽說你過去是大戶少爺?”隔半天,被打過巴掌的那人再開口,越發不陰不陽,“脾氣果真不小,怎么著,這資產階級思想改造起來不好受吧?”

    蘇傾奕打量他一眼,請他讓開。

    “問你話呢?”

    蘇傾奕還是請他讓開。

    “cao,跟他廢什么話,揍一頓就老實了!”三人中一直未開口的這下也出聲了。

    但被打巴掌的一擺手,又往前湊半步,盯著蘇傾奕說:“你是不是覺著你念書念得多就高人一等了?你是不是打心眼兒里就看不起勞動人民?”

    “我看不起不學無術的人?!碧K傾奕說。

    “媽的,你以為你是誰,我看右派這帽子真他媽適合你!”暴脾氣又罵起來,罵完還不解氣地踹蘇傾奕,“讓你臭清高!讓你跟他一伙!就該砸瘸你兩個!”

    幾腳把蘇傾奕踹地下了,哪哪都是雪,衣服褲子濕一片。什么叫秀才遇兵,蘇傾奕可見識了,他懶得動氣,要起來,聽身后忽然一聲喝:“干嘛呢!你們幾個又惹事,用不用我把你們師父找來?!”蘇傾奕幾乎僵住,脖子都扭不動,就那么呆在地上。

    “賀師傅……沒,我們沒惹事……”

    “對,我們鬧著玩呢……”

    “媽的,剛叫四眼望風,又他媽沒影了!”

    哪個學徒工不怵師父,幾個禍頭轉眼就一哄而散。

    賀遠走上去,想拉蘇傾奕起來:“沒事吧?”

    蘇傾奕下意識伸出手,又縮回來,賀遠一把牽住他,他險些冒淚。和記憶里一樣啊,賀遠的手還是那么暖,幾處膙子,摸著總讓他心里踏實。真成熟了,傷痛果然歷練人,往那一站,賀遠已是個頂梁柱了。

    “手這么涼?”賀遠說,“衣裳都濕了,趕緊回去換一件吧,別凍著?!?/br>
    以為再也說不上話,話竟說得這樣自然。賀遠看著蘇傾奕,想等他和自己說句什么,他卻半天不說,也不動。賀遠更看他了:“是踹壞哪了?”

    “沒……”蘇傾奕退一步,就怕聽賀遠這副語氣,冬天里一盆熱水,暖是暖,突然澆上來,凍木的地方刺啊?!皠ecao心我了,天怪冷的,早點回家?!?/br>
    賀遠沒反應,他想聽的不是這話。

    “那回見?!碧K傾奕又說。

    更不是這話。賀遠看著他轉身,工人服側面一溜泥腳印。

    “回哪???你結婚那天起我就沒有家了?!?/br>
    蘇傾奕逃一樣回了宿舍。賀遠的話比刀還刀,從背后生穿進他的胸口,他每喘口氣就是劇痛。

    沒有家了。誰還有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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