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

    我突然想起什么，拿起手機和上司說明小區隔離的情況。這回，上司直接發來了語音，和我咆哮了半天，最后惡狠狠地說：“要是今年項目完成不了，全組人的年終獎都得泡湯，你就是這個罪魁禍首?。?！讓全組人一夜回到解放前的罪魁禍首?。?！”

    這都哪兒跟哪兒??？什么有用的和工作有關的都沒有說，比昨天小征的老板還橫。

    放下手機，我看到小征向我投來同情的目光。

    “他……今天心情不好吧……”

    “嗨，他一直都這樣！躁郁癥似的?！蔽易叩叫≌髅媲?，“你不用擔心我。大不了這個工作不干了。咱們一起找新的！再說了，沒事兒！當務之急是咱們的健康！沒什么比這個重要！小區被封了，咱們這段時間要當心。錢，你不要擔心……”

    我拍拍他的肩膀，“我有積蓄，養活咱倆足夠！”

    小征看著我，“小奧……我mama給了我錢……我不用你的錢……”

    “分什么你我，咱們這段時間重要的是精誠團結，共渡難關?！蔽覕堊⌒≌魇菔莸募绨?，“你要多吃點兒??！這么瘦，難道你就是周樹人的四弟周硌人？”

    “周樹人是誰？你朋友？”小征不解地問。

    我？？？

    “魯迅的原名啊……小學中學語文課本的標配‘全文背誦’……”我說完了又后悔，小征的恢復看來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小征努力想了想，“閏土？”

    “對！就是他寫的！這篇不用全文背誦，但是也要背幾段！”我喜出望外，他還是想起來了。

    但是小征臉上的烏云并沒有散去，“閏土……是魯迅的什么人？”他思索了幾秒，神情由困惑轉為憤怒，牙齒咬緊了嘴唇。

    “別！你別激動，快，我給你找找??！”我把他拉到沙發前，按他坐下，飛快拿起ipad上網搜，“來，你看，這是魯迅的。這里邊有閏土！咱們小學語文課學的是節選。中學語文課學了這篇全文。你看看，能不能找到點兒感覺……”我把ipad塞給他。

    他眼里光芒一閃，接過ipad低頭專心看起來。

    我不敢打擾他，去廚房切水果。

    等我端著水果出來，小征坐在沙發上出神。

    “這么快看完了？”我問。

    “看完了……”他喃喃地說：“辛苦……辛苦輾轉，辛苦恣睢，辛苦麻木……累，太累了……”

    我在他身邊坐下，“你想起來點兒什么？”

    他搖頭，扭頭問我：“你說，你和我這樣一個智力不如小學生的成年人一起住，是不是特別累？”

    “怎么會呢！你胡說八道什么呢！”我馬上安慰他，“你看啊，你現在啊，只是暫時的遺忘，你小時候都考過了，都畢業了！眼下這個階段就當是一個假期。好不好？再說了，現在咱們小區封了，你就是博士，你就是院士也出不去??！都得家里蹲！”我突然靈光一閃，“你要是家里蹲無聊，就這幾天看看小學中學教材？這是彎道超車的好機會??！”

    小征的神色有所緩和，若有所思，“好，我聽你的?！?/br>
    晚上睡覺前我翻翻手機，好家伙，被小區群里上千條信息轟炸傻了。好在我一整天陪著小征，和他聊天看書討論。這要是一整天抱著手機看，我肯定已經情緒崩潰了。想到這，我看了一眼小征的古董手機，“嗯，也是有長處的。古董機完美地規避開了負面信息綜合征?！?/br>
    就在這時，小征的手機震動起來，有電話。我看了眼浴室方向，小征在洗澡。手機屏幕閃了半天，沒一會兒，電話又打進來。

    小征擦著頭發走進臥室。

    “剛剛你手機有來電?！蔽姨嵝阉?。

    他“哦”了一聲，拿起手機回撥。

    “小張啊，你好！我剛剛洗澡去了……嗯嗯，謝謝你??！我這邊遇到一個情況……”

    小征簡單說了小區的情況，短短聊了幾句就掛了電話。

    他坐回到床上，“是我鄰居，看我這兩天沒回去，不放心我?！?/br>
    “你鄰居挺熱心啊……”我翻著手機里的聊天信息，隨口一說。

    “是??！我剛搬來的時候，小張幫了我很多忙呢！他自己起早貪黑，還抽出時間來幫我，真的好不容易……其實，他比我小幾歲呢！早早就自立了，不像我……”說著說著他情緒低落了。

    “你怎么了？你不也是自立??！你看看有多少你這個年齡的在啃老呢！”我連忙說。

    “咱們和好點兒的比，行不行??？”小征這才有三分喜色。

    “早點睡吧！”我拍拍枕頭，“ipad給你下載了全套教材，如果純滿足不了你，還有配套網課?！?/br>
    小征驚喜地笑了，眼睛里閃著光，“好！明天就開始彎道超車！”

    第二天上午，社區工作人員來敲門給我們測體溫，發了科普的小冊子。我翻了翻，看了看死亡率和后遺癥，嚇尿了??！

    小征早飯之后就一直坐在桌前看書。除了社區人員來訪和到家門口接快遞，根本沒動過地方。

    上司雖然昨天吼了我一通，可是今天還是把辦公筆記本快遞過來了。我坐在筆記本前面無心辦公，心里七上八下。正坐著發呆，一雙手蒙住我的眼睛，“猜猜我是誰？”

    這聲音這么熟悉，怎么可能猜不出來。

    “唔……我猜猜??！你是不是有一雙非常大非常漂亮的眼睛??？”

    “是！哎……不是！讓你猜，你怎么還問我??！”

    “哈哈哈哈……給幾個線索猜著玩唄！你還有筆直的鼻梁。四高三低，3D建模臉，笑起來嘴角還有小酒窩，對不對？”

    他把手拿開，“不玩了！半天了，你玩我??！”

    我回頭看見小征站在我身后，穿著今天剛到貨的圍裙。白色的帶子搭在他修長的脖子上，因為他太瘦了，圍裙的腰系帶從背后繞了一圈系了蝴蝶結在正面，還垂下一大截。

    “這圍裙讓你穿出了米蘭春天高定的感覺！”我由衷地說。

    小征臉一紅，低頭笑了一下，“我怕打擾你工作，想等你不忙的時候問問你中午想吃什么……看你盯著電腦半天了，一動不動的，不知道想什么呢?！?/br>
    “噢，這么快都中午了。你想吃什么？咱們叫外賣吧！”我伸手去夠手機。

    小征輕輕摁住了我的手，“總吃外賣??？我來給你做吧！嘗嘗我的手藝？買的菜都到了，你來廚房看看想吃什么？菜譜我上午查好了，就等你一聲令下了！”

    我一進廚房，一陣米飯香味撲鼻而來?！巴?，你把飯都做好了？我沒有電飯鍋，你是怎么做的？”

    小征晃晃手里的ipad，“看網上的教程，蒸的米飯??！這樣不會糊！菜都在冰箱里，你看看想吃什么？”

    我打開冰箱，只見冰箱上上下下被塞得滿滿登登、井井有條，還被擦得干干凈凈。

    “你什么時候……”我指著冰箱，“這冰箱上回被擦洗是什么時候，我都想不起來了?！?/br>
    “放菜之前??！”小征走到冰箱前，“要擦擦才好放嘛！你看下，中午要吃什么？”

    我的腦子還沒轉回來，連思考吃什么這樣簡單的問題都不能勝任，“你做的肯定都好吃！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小征沒有被這含水量99％的答案氣到，反而很受用，認真思考起來，“那……就兩葷一素加一個湯？今天的豌豆苗很新鮮，來一個清炒豌豆苗吧！我昨天晚上下單的時候都沒想到，真的能搶到啊………鮮筍也不錯，做一個湯吧！”

    我看著他臉上帶著成就感的笑容，不住點頭，“嗯嗯，小征最厲害了！我來幫你打下手吧！”

    “那好，你幫我摘菜吧！我來切rou?！?/br>
    我坐在桌邊摘菜，看小征旋轉如風地在廚房里閃轉騰挪。他做活兒有節奏感，高效、有序。我這邊把菜都摘好洗好，他的一個rou菜已經出鍋了，“好啦，你先去客廳歇會兒吧！我馬上就好！”

    我被推出了廚房。

    短暫的廚房旅程之后，我反倒靜心了不少，在電腦前邊坐著能看進去郵件了?；貜土艘环忄]件，就聽到小征喊我吃飯。

    我在飯桌前坐下，嚯，小征這么短時間做了一桌子菜：宮保雞丁，蝦仁兒黃瓜，清炒豌豆苗，還有鮮筍雞骨湯。

    “我昨天看到網上很多人說，宮保雞丁用雞腿rou好吃，就買的雞腿。rou剔下來了，骨頭扔了怪可惜的，就拿來燉湯啦！”小征笑著盛飯。

    我等著他一起動筷，嘗了一口，“天??！小征你太牛了！大廚??！米其林三星?。?！”

    小征問我：“只有三顆星？那我要好好努力，以后拿五顆！”

    “米其林最多三星……不過，你的手藝，值得五星！”我不知道他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米其林是什么？”小征有點怯生生，“廚師考試嗎？”。

    “這個啊，就是一個賣輪胎的推出的飯店評級?！?/br>
    “就是這個嗎？”小征起身，拿起灶臺邊的ipad，“這個白白胖胖、一圈一圈的米其林？賣輪胎的還管飯店啊……”

    “對??！他們不只看菜品，對飯店的方方面面都進行評級，所以，不一定星多就好吃的！米其林一星二星三星我爸都帶我吃過，有的菜也就那樣。而且他們飯店壓力也挺大的，還會有掉星的風險呢！嗨，扯遠了，小征你的手藝，沒有什么評級能配得上……”

    小征聽得入神，“你吃過見過好多啊……”

    “都沒有你好吃！”我脫口而出。

    小征一愣神，“你……你……”

    “我的意思是，都沒有你做的好吃！嗨，我這口條??！”我趕緊埋頭吃飯，“小征，你也吃啊，你做了這么一大桌子，辛苦了！”我給小征夾菜。

    小征低頭笑了，也開動起來。

    小征做的菜太好吃了，我吃多了，歪在沙發上玩手機不想動。小征卻閑不下，仿佛永動機，收拾完了碗筷，問我擦客廳的抹布在哪里，接著忙活。擦完書柜，他問，“這是你小時候的照片嗎？”

    我抬頭一看，他指著我滿月照當封面的相冊，“是??！你要看看嗎？”

    “我可以嗎？”他驚喜地問。

    “沒問題，沒問題！”我站起來走到書柜前取下相冊，和他坐在地上，簇擁著相冊翻起來。

    我給小征看我mama的照片，“我小時候，mama身體不好，她太辛苦了。我爸辦廠特別忙，家里全靠我媽一個人，我還特別淘氣……”說到這，我真是悔愧萬分，“可是mama從來沒有打過我，頂多就是生氣不理我。我奶奶癱瘓在床三年，一直都是我mama照顧。太勞累了！

    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生日那天看到報紙上說，孩子的生日是母親的受難日。我回家，mama給我買了蛋糕，給我過生日，我抱著mama大哭：媽，你受難了！對不起??！你身體不好，還生我受難！你可不能死??！我以后一定聽話！好好學習！哈哈哈哈哈”

    “阿姨一看就很和氣善良。怪不得你這么……”小征突然掩口，讓我不禁抬頭看他，只見他臉紅了。

    我：？？？？

    “這時候的你多大？一歲？”小征指著一張照片問。

    我看了看照片的背景，想了想，“我這時候半歲多吧。這是老的家。我爸創業成功，我們后來搬家了。換了大房子?！?/br>
    “那叔叔好厲害??！”

    “我爸一直說，站在了時代的風口上，豬都能飛起來，他比豬瘦，更容易飛起來。哈哈哈”

    “這張是你哥哥嗎？”

    “對??！這是我哥哥考上大學，我們全家在他大學門口照的！我哥哥特別厲害！從小就是三道杠，中學起就是學生會主席，大學一路獎學金。你住院的時候，阿姨還夸獎我哥呢，說我哥是一個全面發展的好苗子，全校聞名！”

    “你也非常好??！不比你哥差！”小征看看我，又看看照片，沉思了一會兒，“你長得像叔叔，你哥長得像阿姨！”

    小征拿著照片比了比，“你看，你的臉型和叔叔一模一樣，鼻子也像……眼睛不像，你是大眼睛雙眼皮，叔叔是大眼睛單眼皮……你哥哥眼睛和叔叔一樣，大眼睛單眼皮，真有神，帶著眼鏡都這么……你和你哥哥，看著很不一樣……”

    “??？不一樣？”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小征歪著頭思索的樣子太可愛了，我看呆了。

    “我是說，你哥哥看著就好……好嚴肅??！和我叔叔很像！”

    “你叔叔？”

    “噢，就是我mama的愛人??！他總是很嚴肅……我有點兒怕他！”小征小心地說。

    我突然有點擔心，“你這幾天和你mama視頻了嗎？”

    “我給我mama打過電話。她很忙，meimei要高考，她帶高三，要管一個班的學生……我不想讓她擔心我……”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我試圖轉移話題，“你meimei高考準備得怎么樣？”

    “她很聰明，也努力，雖然沒有我弟弟那么聰明，但是考上大學沒問題！”

    “你還有一個弟弟？”我第一回聽他說起，不禁有些好奇。

    “他倆是龍鳳胎，弟弟是天才，競賽得獎保送了大學?，F在每天去叔叔的公司實習。他的腦子特別聰明……不像我……”小征說著說著傷心了。

    我這嘴！越想安慰人越是往反方向去！

    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現在有傷，恢復了就好了！你以前是研究生呢！腦子肯定好！不信？咱們來知網搜搜你的論文！唉，你看，你有三篇論文呢！哇，你太厲害了！這是你吧？學校專業都和你一樣，你的名字重名率不高，這就是你了！你的碩士論文好厲害啊，基于高斯過程模型預測股價！這還有一篇你本科時候的論文，計量分析。你看這時間，就是你上大學的時候！你看你過去多厲害??！你現在啊，就是體驗生活來了，體驗我們學渣的生活，等過幾天，你好了，就回到學霸的生活了！”

    小征的臉上終于露出了微笑，“雖然我都不懂你在說什么，但是，看你的眼神，我過去好像是很厲害啊。我信你！”說著低頭一笑。我身體麻了半邊。

    吃完晚飯，我問小征，“你要不要和阿姨視頻??？可以用我的手機。我給你買一個手機吧！這款懷舊經典手機太復古了，咱們看看它，緬懷一下得了！用還是用新的吧，至少不耽誤事兒??！”

    小征低頭想了想，“我上周給mama打過電話了，這幾天也發消息了。今天還是不視頻了。mama每天晚上都要看學生的自習，一周只能周日休息一天，讓她好好放松吧，歇歇嗓子……我剛來這里，手機就被偷了。那幾天……mama聯系不上我，很著急。我鄰居給我一個舊的手機用，才和mama聯系上……mama馬上給我買了一個新的手機，可是，我住的地方太亂了，快遞被偷了……mama還想再給我買一個，我說不要了，不要浪費錢了，萬一再丟了呢……反正現在這個手機也夠用……”他停頓了一下，“就是要換，等我薪水攢夠了再換吧！到現在，我欠了太多情了……”他說著說著低下了頭。

    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哎呀，你胡說什么呢？什么叫欠情??！阿姨對你好，你鄰居幫你，都是發自內心的??！大家高興對你好??！你安心接受，大家就更高興了！你要是心里不安，大家才不高興呢！”

    小征抬起頭，眼睛亮亮的，笑成彎彎的月牙兒，“聽你這么說，我心里好受多了……我就是覺得，自己……現在這個樣子……腦子不好用，糊里糊涂……什么都做不了，老麻煩人，拉大家后腿……”說著眼神黯淡了。

    我連忙打斷他，摩挲他的肩膀，“什么叫麻煩??？你拉什么后腿了？這都是應該的??！誰沒有需要幫助的時候??！而且，都是舉手之勞，說不到‘麻煩’上??！坦然接受大家的幫助！你越是接受，接受得越是坦然，大家越高興！”

    小征睜大了眼睛，有點茫然，但還是堅定地點了點頭，“我聽你的！”

    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上司通知我參加一個視頻會議。小征晃晃手里的ipad說：“你去開會吧。我去臥室看書，不出聲?！闭f著一笑。

    上司這個孫子突然開會，就是因為他找齊了狗腿子，可以擺一回鴻門宴。套路，全是套路！他可等到我不在辦公室的機會了，顛倒黑白、罔顧事實，和那三個狗腿子一唱一和給我開批斗大會。項目里我做的全算別人頭上了，別人做的錯的全算我頭上了。我辯解，他們四個一起說我“狡辯”。我知道不能生氣，這個時候，一旦情緒崩潰就是輸，強忍著和他們辯論了一個小時。他們帶著得意的微笑，“今天先到這，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明天交一個五千字的報告上來！”我氣鼓鼓地坐在客廳?？上Ъ依餂]有沙袋！找不到什么能打一頓撒氣！

    出去跑一圈也是不可能，正在隔離呢！這一肚子氣可怎么辦好！

    我正閉目深呼吸調整情緒，試試陪著我媽去過的冥想，越想越來氣??！呼吸也越來越沉重。

    突然，一個軟軟、濕潤的東西輕輕貼在我的手上。我猛地睜開眼睛，只見小征跪在沙發前。他趴在我的膝蓋上，輕輕地吻著我的手背，不時伸出小巧的舌頭舔一下。我？？？？？?。。。?！

    小征抬眼看我，眼神無辜中透著關愛還有一點點稚嫩。我正想，“他好像mama的小奶貓??！”就在這個關口，他突然開口“喵”了一聲。我一下子就硬了。

    小征感受到了我的變化，他慢慢用牙齒打開扣子咬下拉鏈，一口含了進去。天！這感覺！

    他跪坐在地上吞吐著我的小弟弟，時不時抬眼看看我。我看見他優越的鼻梁和眉骨，早已經無心生氣，血液集中在一個部位。他見我不再生氣，他的神色也緩和輕松了很多。

    “喵喵”他輕輕爬到我耳邊，“不要生氣啦，來陪著小喵咪玩！小喵咪要喝魚湯！鮮鮮的、腥腥的、白白的魚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