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既明上早朝的時候，又走了幾次神，底下人說了什么，也沒怎么聽，幾個大臣皺著眉，不住地咳嗽，以做提醒。

    下朝的時候，楚既明神色還是恍惚，臉色隱隱有些青白，下臺階的時候，也仿佛沒看路一般，踩空一階，被徐有福眼尖地看見了，連忙伸手扶住，才免于皇帝丟臉地從龍椅上滾下來。

    在快要走出大殿的時候，首輔大臣陳良寅，堵在了楚既明身前。

    陳良寅便是當初助楚既明逼宮奪位的頭號功臣，在敬帝時期，不過是個臺閣之臣，如今身負從龍之功，一躍而成為首輔，饒是楚既明，也要給他幾分薄面。

    楚既明站定了，勉強打理出一分精神：“陳老，有何事？”

    陳良寅皺著眉頭，道：“陛下近日怎么了，朝上總是心不在焉？”

    楚既明道：“沒有什么，讓陳老掛心了?！?/br>
    陳良寅并未退開，道：“陛下如今一切，得來不易，還望陛下珍惜，切勿輕浮自滿才是?！?/br>
    楚既明漫應一聲，看著已是有些不耐煩了。

    陳良寅見狀，終于讓開一步，在楚既明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陳良寅突然道：“聽說蘭妃娘娘已經有孕，臣在這里恭喜陛下?！?/br>
    楚既明腳下一頓，終于回過頭，看了他一眼：“陳老消息很靈通?！?/br>
    陳良寅神態自若，道：“不敢，陛下過獎?！?/br>
    沒有再說什么，兩人在殿門口分了手。

    楚既明回后宮，在經過一條岔路口的時候，腳下突然停了停，徐有福很會看眼色，斂眉問道：“陛下，要去看看垂芳殿里那位嗎？”

    楚既明一僵，片刻，他搖了搖頭，道：“回宮?！?/br>
    他現在有點怕見到那個人。

    怕看見那個人對自己的恨意，怕看到那個人的傷心和痛苦，更怕自己在看到那個人之后，不知道究竟該怎么待他。

    楚既明心頭混亂，夾雜著同樣的痛苦，和他自己難以開口承認的悔恨。

    他需要一點時間，等自己能夠冷靜下來，在想清楚之后，才能重新面對那個人。到那時候，他已經能夠忍受楚天闌對自己的恨，也想好了要怎么重新對待楚天闌，要安慰他，讓他認清現實，再和他一起，將那個孩子放進溫暖潮濕的的被子里，讓她能夠安安穩穩，永遠不被打擾地，沉睡下去。

    這個時間要快，不能太長，楚天闌承受不了更多痛苦了，他也等不了那么長。

    楚既明想，或許明天，自己就可以出現在他面前，重新地面對他了。

    楚既明懷著這樣的念頭，合眼睡下了，但仍然是做了很多的夢，夢到山洞里糾纏的一雙人影，纏住他的人面目終于清晰起來，楚天闌那雙眼睛，在月光的照映下，十分地瀲滟，又很溫柔。

    他是那樣情纏，對自己充滿了依賴和愛意，他抱住自己的腰，臉貼在自己的胸口，一刻也不愿意分開。

    然后一轉臉，楚天闌帶著一個小姑娘，重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在看見他之后，楚天闌迅速將小姑娘藏在了自己的身后。

    那是他們的女兒，會跳會說話，眨著大大的眼睛，小小的一個，靈動又活潑，她被藏在了楚天闌的身后，像是有些委屈，牽住了楚天闌的衣角，扁著嘴巴，小聲地說：“mama，爹爹不喜歡我么，爹爹討厭我么？”

    楚既明張了張嘴，他想說沒有，我沒有不喜歡你，我怎么會討厭你。

    可是嘴巴好像被什么封住了，他什么也說不出來。

    那些之前說過的話，像是遲來的審判，在夢里凌遲著他。

    不知道楚天闌說了什么，女兒抽了抽鼻子，說：“爹爹不喜歡我們，那我們也不喜歡他了，mama，我們走吧?！?/br>
    她說著，拉住楚天闌的手，兩個人慢慢往后退去，消失在了一片濃黑霧里。

    楚既明目眥欲裂，痛不欲生，可是任他如何呼喊，如何踉蹌跌撞地尋找，那兩人都沒有再出現，沒有再看他一眼。

    楚既明又一次從夢中驚醒了過來，睜開眼的那一刻，胸腔里的心臟還在狂跳，充滿了驚懼，他渾身的冷汗，眼前昏黑一片，簡直讓人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心中恐懼也像是眼前黑暗一般，迅速地淹沒了他，楚既明跌跌撞撞地下了床，踉蹌地直往外走，還沒到門口，門突然從外被打開了。

    徐有福幾乎是跌進來的，他神色驚慌，話都說不利落了：“陛，陛下，垂芳殿走水了！”

    楚既明腦中驀地白了一白，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整個人已經沖了出去。

    甚至沒有來得及去聽徐有福沒有說完的下半句：“……蘭妃娘娘也在里面！”

    離垂芳殿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楚既明已經能看到遠處的沖天火光，黑夜昏沉，今夜沒有月亮，火光把昏黑深夜照得透亮，宛若天明。

    楚既明的臉色在火光照耀下，卻仍是慘白一片，他一路奔到了垂芳殿，垂芳殿整體是木質結構，火從殿里頭燒起，現在已經完全燒起來了，火光熊熊，將人都擋在了外面。

    楚天闌就站在火光中央，仿佛絲毫不覺得火光燎人，他臉上冷冷的，面無表情，手里還掐著一個人的脖子，赫然是懷了孕的蘭妃。

    楚既明瞠目欲裂，失聲大喊：“蘭兒！”

    這撕心裂肺的一聲，里面的兩個人都聽見了，但楚天闌眉頭也沒動一下，蘭妃微弱地掙扎了起來：“陛下……救我……咳咳……”

    被楚天闌手下用力，掐住喉管，同時又有濃煙竄入鼻息，蘭妃劇烈地嗆咳起來。

    楚既明瞳孔劇烈顫動著，臉上滿是恐懼，他盯著楚天闌，聲音都變了：“你這是要干什么？！”

    楚天闌稍微轉了轉眼珠子，終于注意到他似的，看向了他，他動了動嘴唇，輕輕地開口：“你的蘭兒，今日過來同我說，那日我生產，她也被檢出有了身孕，你很高興，要陪著她，所以沒能過來，她讓我不要怪你?！?/br>
    楚既明瞳孔猛縮，他語無倫次地道：“不，不是，不是這樣，你聽我說……”

    但是楚天闌對他的解釋并沒有興趣，他繼續道：“我知道，我的孩子從生來就不被歡迎，有人覺得她非死不可；而她的孩子，卻從一開始就有人呵護備至，視若珍寶?！?/br>
    “現在我的孩子死了，她的孩子卻還活著?！背礻@輕輕地道，“這真的很不公平，不是嗎？”

    楚既明臉色煞白，嘴唇抖動著，說不出一個字來。

    “楚既明，”楚天闌突然喊了他的名字，他神色靜靜，臉上沒有了那種癲狂癡態，卻更令楚既明膽戰心驚，楚天闌道，“我曾經愛過你，也恨過你，我想過要你健康無憂，長命百歲，也想過要你即刻身死，墮入無間地獄?！?/br>
    “我想過要你，要她，要這所有的人，都為我的女兒陪葬?！背礻@仰起頭，他的空曠眼中，映出這滿屋的火光，天際處仍是深黑如墨，正是黎明前最黑的時刻，他輕飄飄地道，“可是即便把你們都殺盡了，天依舊會變亮，太陽照常升起，而我的女兒，她終究是不會睜開眼睛，去看一看這黑夜是什么樣，即將到來的黎明，又是什么樣子?！?/br>
    楚天闌怔怔看著那些跳動的火光，眼前模糊，又起了一層淚膜，他道：“你的蘭妃有一句話，說得其實沒錯，原本是我沒有福氣，所以無論我想要什么，最終都會失去。原來留不住你，現在也留不住這個孩子，我一生命淺福薄，所以才什么也留不住?！?/br>
    “而你，她肚子里現在有你的孩子，往后，你還會有更多的孩子，”楚天闌看著他，神色冷清，再無一絲愛恨，他道，“可我不會再有了?！?/br>
    楚天闌說完，突然松開了手，在蘭妃身后用力推了一張，蘭妃往前跌倒，而楚天闌沒有再看向任何人，他閉上眼睛，縱身跳進了身后熊熊火海里。

    熊熊火光，迅速將人卷進火舌里，將楚既明那一聲聲嘶力竭，仿佛痛徹心扉的蘭兒，也卷入進去，成了火中一點星星，嗶剝一聲響之后，便再無回音了。

    而此時楚天之際，終于現出一線銀光，天闌已盡，天色既明。

    被火光完全吞沒之前，楚天闌對楚既明說了最后的一句話：

    “楚既明，我不要你了?！?/br>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