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如履薄冰
明堂內反正沒有親朋戚友,蒲行望也懶得做樣子,眼梢瞥到堂兄后,嗤笑的把頭轉過去。別說是他,大房偌大的府里,有誰看得起這個野種。產業全在老太太手里抓著,當家做主的是楊氏,嗣子這個身份壓根站不住腳。父親帶病在身,老太太眼下是格外心疼的,一個意轉間,把產業交給唯一的兒子也說不定。 一個空有名頭,沒有地位、權利、勢力的嗣子,說白了就是窩囊廢,不足為懼。 蒲回可不是蒲行望這種身后有依仗的人,對方平日就算刻意落他面子,他也得做足戲份。當下笑吟吟的上前,“今日天入冬還下過小雨,冷得嗆人,季禮竟比我這個主理的人還要來得早,當真讓人折服?!?/br> 蒲行望目光輕拂過來,諷刺道:“大伯母怕你不成事,要我來幫托一二?!?/br> 蒲回虛心回道:“如此,勞煩季禮了?!?/br> 蒲行望沒有接話,心里覺得真是個軟柿子,若是家業落在這種人手里,不知會敗成什么樣? 蒲回檢查過一遍拜禮和祭祀相應的物品,別無異樣,眼光落在一只烤得如朱紅之色的乳豬上,食物是大家都會享用的,總不會在‘犧牲’上做手腳吧?如果不是享受過大宅奢靡的生活,也不知陽春白雪如此文雅的詞匯竟然是形容粉嫩的豬rou。 “嗤……你看了這么久,不會迫不及待想吃了吧?咱們都是沒用過早飯,早早干活的,也不至于像你這般……” 蒲行望在身后故意大聲嘲弄,引來旁的下人望過來,他身旁帶來的兩名隨從更是跟著笑出聲。 背對著的蒲回寒著雙眸,出口的語氣卻是柔和的:“太太把禮事交付,總該認真對待,點算一下數目不會有錯?!?/br> “我幫你都點算過了,一樣沒漏。別怪我多嘴說一句,要是你以后當家了,還是這么遲才省得做事,看怕會耽誤不少正事?!?/br> 后來進來的親眷,連同年紀小的弟弟meimei,都聽見了蒲行望的諄諄告誡。有偏見在先,眼前所見也是蒲回主事懈怠散逸,沒有人會覺得蒲行望有什么不對,反而會更加看低蒲回。 蒲回總算明白為什么楊氏病了幾日,偏是今日才委托他此事,就是為了讓蒲行望在人前數落他的不是。 蒲二太太白氏和兒媳彭氏扶著蒲老太太走得緩慢,還未進門,甫頓在丹墀處,后者無聲的嘆了一口氣。蒲老太太心里本就不怎么待見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私生子,多得他進門后帶來福佑,兒子又多活了幾年,這才接受了蒲回。 人心都是rou長的,這六年相處久了,多少有些感情。蒲回在做親孫方面沒有可挑剔之處,哪怕她初時會冷落,也被他一點點的捂暖。 老太太也清楚大家都是著緊她揣著的東西,不論孫子有幾分真心實意,到底還是這一脈唯一的香爐,該她來顧襯著的。 可她心里始終有一根刺,那一根刺永遠也拔不出來,那是長子臨終前的遺愿。 ——看著蒲回,別讓他行差踏錯就行。鴻途酒坊百年家業必須要能者居之,情非得已下,哪怕給了二房也對得住蒲家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 老太太本來想著干脆的把產業發給二房,大兒子不在了,小兒子的生活過得不好,再加上蒲行望橫豎都是親孫子。而蒲行望確實能干,對經商很有一番見地,蒲二老爺敗光的鋪子如今被他買回來一半,用生來的錢年前還重新置了一個好莊子。 她自己想是這么想,長子說也是這么說,可最后的扶靈送終還不是非要讓流著自己骨血的親生兒子來。 人終究是有私心的,她可不能讓天上的兒子失望啊…… 這年的立冬,楊氏和蒲二老爺都稱病不在。倒是又多了一枚rou呼呼的團子,是二太太白氏身后有位奶娘抱著不足月的嬰兒。 蒲回詢問時,白氏跟她兒子一樣涼涼的正著臉,眼里的不屑一閃而過。那奶娘畢竟是新來的,還不太清楚這座門府里的彎彎繞繞,唯唯諾諾的回答:“回少爺的話,這是半月前誕下的小少爺?!?/br> 蒲回朗笑著道:“那我可得提前準備好吃酒的禮品了?!?/br> 看著像是關懷,不過同樣都是盤算。二房的人員上到家庭族人,下到小廝婢女,他都要記在心里,預防出手的時候會有紕漏。 親眷按照輩分排位兩列,肅穆以待,蒲回念著只有半個時辰就要背誦出來的千字祝文:“謹具香楮炬帛三牲酒醴時饈清酌報拜冬神與諸位先賢……” 聲音瑯瑯安定,沒有一絲停頓猶疑,后續的燔柴、奠玉帛、進俎、行獻禮也順利進行,得心應手得不像是第一次。 蒲回作為長子嫡孫,先行叩拜祖先神龕…… 誰也沒發現屋頂懸掛著的天燈燈盞傾斜,直到整個燈籠油紙燃起熾目的火光,方才注意起來。 蒲回聽到幾聲驚叫,肩頭有些異動,耳朵頸窩一片溫熱,側臉是熱浪撲來,蓬衣沾了燈油燃燒飛快。 哪怕周旁的人驚叫連連,他也并無多少驚慌,當下快速解了帶子,把厚厚的外披扔入鐵銅“神仙爐”內。 整個過程半晌都沒有,天氣過冷并沒有造成他的損傷,這種突發事件本該就此打住。就在他望著肩膀焦黑的衣物時,火盆里焚燒中的柴木“咯吱”作響,蓬衣在火星中迸裂,火光倏地沖天而起,牽連了擋風的布幔。 轉眼間,一側的海黃杉木柱子被火包圍,軟木的外身漆過油面更易燃易點,很快也融入洪洪烈火之中…… 蒲行望趕趕忙忙疏散人群,還扶了一把跨過門檻差點跌倒的蒲老太太。其他人魚貫的涌出,站在天井里往里觀望,無人不是坐立不安。 蒲回來不及驚訝,迅速招呼其余的下人出去打水,自己拿起蒲團拍打爐子里的火勢。 一眾男性家族成員以及仆人抬著水桶出出入入,幾趟下來總算把火熄滅。幸虧井水在冬天不會結冰,再加上堂兄弟們雷厲風行,除了燒掉一根柱子,最內里的神主牌位皆是安然無恙。 蒲老太太看著祠堂大片的焦黑和遍地的水跡,好好的迎冬頭一回是這般亂糟糟的過場,又嚇又氣之下,將近昏厥。 柏大同和秦風辭救完火后,還是得留在外頭。蒲回一直都只能一個人,去想辦法解決。 親屬們議論紛紛,投在身上的目光驚悚詭異。 祠堂是整個家族以來和往后的命根,世上沒有比得斷子絕孫更為惡毒的詛咒。這是生而為人最大的禁忌,楊氏竟然觸碰了…… 好陰險的一步,她竟然敢…… 可能在她的布算里,早已避免開會波及到的神龕牌位,由始至終都是奔著他而來。就算燒不死他也沒關系,重點是砸了這一場緊要的祭祀,便能直接得罪蒲家所有人,尤其是半輩子循規蹈矩的蒲老太太。 蒲回被蒲老太太罰跪在門堂鏤刻著家訓的石碑前,連冬節的第一頓飯都無法同席。 天底下只要有家庭的人,此刻品嘗的皆是珍饈百味,唯有他是苦澀的冬風冷霜。 明月熠星灑在空曠的院郭,蕩長孤寂如毒的人影。 圍了兩層厚氈暖裘還是凍得瑟瑟發抖,蒲回抿緊發白的唇瓣,回想著白日的事發經過。 楊氏不出現是最好的撇清,仿佛整件事與她無關。明明他檢查過所有的祭品皆是沒有問題,原來手腳做在無法顧及的天燈上。這個局是誰替她把持住的,燈油倒卸來得如此及時,掐準了最穩的時機。又是用什么樣的手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cao控著這一切? 走水之后,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蒲行望,他充當著機智果敢的角色,讓本來就贊賞他的人更為贊賞,是這個事件的最大得益者。 連蒲行望也與楊氏合謀了,楊氏除了有當家的主權,身后還有外家的勢力坐鎮;蒲行望除了有妻房的實力依傍,眼前還有老太太的偏愛,然他始終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