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風44
也不過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積得不厚,堪堪在庭院枯得只剩枝丫的樹干上和草地上薄薄的覆了一層。 胡同路窄,車進來不容易,那一聲短促的喇叭聲很快消融在晨光中。而我卻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聲,這是母親的車。 大約是并未打算提前叫醒我,前院的忙亂的腳步聲只持續了不到一刻鐘。很快,我聽見大門開合,門環銅鎖的撞擊聲。 我套了件衛衣,三步并做兩步跑上了院子東南角的小閣樓——那里朝著院門,正對著胡同口。正巧趕上母親從四合院走出,她穿了件黑色薄呢套裝,挽著頭發,露出光潔的額頭,珍珠的胸針是低調瑩潤的光澤,莊重且落落大方。 母親的助手——就是那個常常跟在她身邊的男人,從身后抱了件雪白蓬松的披肩給母親披上。毛茸茸的動物皮毛掃過她的臉頰,許是有些癢,母親晃了晃脖子,嗔怪著去扒那條披肩。 我這才正眼去看那個一直跟在她身邊,一絲不茍穿著黑西裝的男人。在母親的明艷動人下,他是最容易忽視的陪襯,以至于我從來不去刻意記他的臉。 他是內斂沉穩的長相,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溫潤如玉”這一類詞。他耐心地將披肩再次合攏,遮住母親修長潔白的脖頸。母親撅了下嘴,又被他的幾句低語逗得笑了起來。 我在二樓閣樓的后目睹這一切的發生,直到他們坐上車離開。 幾分鐘內發生的動作被我反復咀嚼放大:譬如母親撒嬌般的笑,譬如看似不經意間觸碰的指尖......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我從腳底開始生寒,而我明明看到窗外的陽光下,那一點兒可憐的積雪已經開始消融。 我一直忽略這個男人,不知道他隱藏得太好了還是我太過于遲鈍。他就像一片不起眼的影子,所有的目光都跟隨母親。到底多久了,我拼命回想,在許家住的時候,我和母親見面的次數不多,可那些寥寥無幾的見面中,好像都有這個男人的影子。 我在十二月底的寒風中瑟瑟發抖,像是撞見了一場見不得光的茍合。但實際上,他倆站在一起,是一對無比般配的璧人。 “呀——!小少爺,你怎么站在這兒?!眳且腆@呼著把我拉出冰涼的雪地。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穿著單衣,上下打顫的牙齒咯咯作響,硬是說不出話來。指甲嵌入手掌的rou中,卻是一圈一圈的麻木。 “哎喲,這么冷的天兒,怎么穿這么少就跑出來了?!?/br> 我像個失了魂的傀儡被吳姨拉進室內,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渾身冰涼,一杯熱騰騰姜茶下肚才找回了魂兒。 “沒事兒?!蔽覔u搖頭。 “要不要看醫生,這天兒感冒了就不容易好?!眳且淘囂降貑?。 “不用,我...就是好久沒看到下雪了?!蓖高^蜀繡屏風的鏡面,我看到自己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我的理智告訴我,我不該阻攔母親通往幸福殿堂的路。我已經成年了,早就不是那個在游樂場哭著要mama抱才肯走路的小孩。而看著他們甜蜜的相視一笑,我意識到,我再一次成為被拋棄的那個。 像回到六歲的那一天,我從拼圖上抬起頭,母親走過來輕輕吻了我的額頭。夕陽的光撒在她身后,淡紫色的連衣裙揚起的風都是紫羅蘭的芳香。 我開心地拉住她的手,想讓她和我一起玩拼圖游戲,母親笑著搖搖頭,抽出手,說:“糖糖要乖乖長大哦?!?/br> “我最乖了!”我驕傲的揚起下巴,把胸前幼兒園發的小紅花給她看。 “嘩啦啦——”玻璃器皿碎在她轉身離去瞬間,我看到樓梯口滿臉怒火的父親。 母親就這么走了,帶走了一片溫柔的云和夕陽余暉燃燼后的暖意。接下來是許連明歇斯底里地怒罵聲和瓷器撞擊在墻上地板上的破碎聲…… * * 我和小胖翹課去了法院附近。高大的穹隆結構建筑莊嚴肅穆,瀝青路面斑駁的雪被日光融化,匯入城市發達的下水道系統。 隔了一條街,在這兒什么都看不到。法院門口的長階上擠滿了扛著長槍短炮蹲守的媒體。我目睹警車緩緩駛入法院大門。 “你想進去旁聽嗎?”小胖用腳尖踹了塊石子,“我找人要個記者證進去?!?/br> 凜冽的東南風里,他縮成了個球,冷得直跺腳。 看著碧藍的天空,我沒來由地想起周楠風。離開那個南方小鎮后,氣溫每況愈下,直至冰點。但一想到他,我總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夏風,溫熱潮濕。 而他又在哪里呢? 他像一棵迎風的樹,總是倔著脊骨,最主要的是我從沒見過他眼里失去過光芒。 “阿嚏——”小胖打了個噴嚏。 “算了,走吧?!蔽掖蛄藗€車,把他送上去,“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先待一會兒?!?/br> 然后關上車門,不顧他在車里喊了什么,沿著長街慢慢地走,漫無目的。 期間我看到一只毛纏在一起的小狗,在雪化后灰黃的泥漿里掙扎,看不出本來的面目。它看著我,碩大的黑色眼睛一顫,悲凄而短促地嗚咽一聲。在看到我駐足后,迅速討好地沖我直搖尾巴。 這才是北京入冬后的第一場雪,不出意外,在西伯利亞下一波寒流到達前,它將悄無聲息地凍死在街頭。 它乖巧地看著我,水汪汪的大眼睛分外明亮,它把我當成了救主,不停地朝我搖尾乞憐。 一條可憐的,生來就沒有家的流浪狗。 “真踏馬麻煩?!蔽伊R了一句,把它從污水里拎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