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村云家的小少年不是一般的小少年，這是村子里年長一輩都知道的事兒。

    出生時克死母親，五歲時克死父親。

    半仙神婆見了都說是天煞孤星轉世，將來要做紅顏短命鬼的。

    為此，云家的小少年從小到大就受到排擠。

    盡管同輩中的許多人看著小少年生得水靈可愛，甚至小小年紀就稱得上美若天仙，想要交往，想要討好，或心生歡喜，但都被年長一輩阻撓。

    久而久之，云家小少年自然而然地被孤立，連著云家周圍的幾家住戶也被迫遷移。

    雖如此，村里人也并非全然惡意，只是恐懼，這點云家小少年是明白的。但他走在街頭，村民見了就關門，有時還會傳出幾聲污言穢語，或求神拜佛，祈禱邪靈退散。

    云家小少年雖對此習以為常，但總歸是心生哀愁的。

    .

    小少年知道教書先生是十五歲那年夏天，他去鎮上賣掉新織的紗布，沿著街道走走看看，突地，撞見一個小兒郎。

    那小孩兒不過七八歲，但生得極壯實，穿著上乘的錦衣，想來是哪個貴族的小公子，一下撞到他身上，將他撞出去三尺遠。

    好在沒摔著，不然沒錢買藥，不顧著，肯定要疼好幾天的，云家小少年想。

    小孩兒倒是挺有禮貌的，跟云家小少年道歉，說哥哥沒事吧，有沒有哪里摔著，疼不疼。

    小少年搖頭，說沒事。

    后頭一個大人急匆匆地跑向這邊，小兒郎瞧見，忙躲到云家小少年身側，說，哥哥我請你吃飯吧，我們去那兒。

    一抬手，指著街上最闊氣的那間酒樓。

    小少年懵了。

    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發愣著，云家小少年被小兒郎拉進了那掛著“柳鎮第一樓”牌匾的酒樓。

    他想，明明是比他矮將近兩個頭的小孩兒，怎么力氣那么大。

    小兒郎拉著云家小少年坐進一間雅間，一張口就報了十幾個菜名兒，小少年愣愣地看他，小兒郎瞧著小少年那呆呆的眼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說，哥哥生得好美。

    云家小少年回過神，搖頭，心里輕輕嘆了一聲。

    酒樓下方一片sao動，從窗戶下望去，小少年看見十幾個帶刀侍衛模樣的成年男子正拿著畫像詢問路人，瞥見紙上的人像，可不就是小兒郎，當即心下明了。

    你是哪家的公子么？快些回家吧。

    云家小少年看小兒郎臉上還rou嘟嘟的，便知道這是一個嬌貴的小公子，涉世未深的。

    小兒郎聽了搖頭，委屈巴巴地癟嘴，說私塾里的夫子悶氣無聊，古板迂腐。在私塾一坐就是一天，他要悶死了。

    小少年聽不明白，問，私塾是什么？夫子，又是什么？

    小兒郎瞪大眼睛看他，從上至下打量了云家小少年一遍，然后想，這么美的一個哥哥，莫不是個傻子吧。

    云家小少年被那樣吃驚的目光一掃，便也明白，主動承認道，自己是鄉下來的。

    小兒郎點點頭，喔了一聲，眼里有些可惜，但還是很熱情地介紹了一番，說私塾就是供人讀書寫字的，夫子嘛，就是教人讀書寫字明白大道理的。

    云家小少年點點頭，然后想，寫字，嗯，他雖沒上過私塾，字也是會寫的。

    從前父親在世的時候，有教過他的。

    大道理，無非關于活著，死亡，存在。

    他大概也是明白的。

    但，讀書，家里僅存的一本書，是從前父親留下的，書頁已發黃，他修補過，又翻爛了。

    云家小少年問小兒郎，私塾里，是不是有很多書？教書先生，是不是看過很多書？

    小兒郎學著夫子摸胡子的樣子，嚷嚷著說了一句古語，然后解釋說，圣人都是博覽群書的。夫子嘛，雖然不比圣人，但是也朝著圣人的方向努力呢。

    私塾里有很多書！許多許多，知道“汗牛充棟”的故事嗎？私塾就是喔，有好多好多書，可以讀很久很久。

    云家小少年的眼睛亮起來了。

    他問，夫子，還收學生么？私塾，要怎樣才能進去呢？

    收的。小兒郎點點頭，說夫子每年秋天都要招收一批學子，怎樣才能進去，小兒郎說他記得那天進去的時候，家里的下人給夫子送了好幾塊大銀錠。

    云家小少年眸中亮光微黯，想，果然逃不開錢么。

    不過，沒關系，可以想辦法的。

    .

    小兒郎最后還是跟著那些大人們回去了，走時和云家小少年告別。

    說，哥哥，我等你來私塾喔。

    云家小少年說，好。

    對小兒郎笑了笑。

    那天傍晚有暖暖的晚霞，橙橘色的光束突破云層，像是給云朵鑲了暗金色的邊。

    特別美的一個傍晚。

    有多美呢？特別美，美得，數月后，被綁到異國異世界，受盡凌辱，三番五次覺得熬不下去不如死掉的時候，還是能在那一晚的光亮中尋到一絲慰藉。

    從而，含著一絲希冀，繼續活著。

    .

    云家小少年做了一個夢，但他也知道那是真實發生的。

    他把那件事當作噩夢，醒過來，就待在一個金碧輝煌的宮殿了。

    他記得他只是去山上采草藥，草藥貴些，能早些賺到去私塾要交的學費。

    但，他遇見了四只怪物。

    像狼一樣的怪物。

    .

    云家小少年被囚禁了，或者說得好聽些，軟禁。

    好吃好喝地供著，有專人伺候，但，那四個男人，索求無度，他被各種器具調教，被男人們肆意玩弄，慢慢地，連他也，開始沉浮于rou體的交歡。

    為此，他變得痛恨自己。

    改變這事實的，是孩子的出現。

    他也覺得荒謬，但腹部，確實出現了一個小生命。男人們忙起來了，異世界似乎是要發生戰爭，慢慢地，他們變得很忙，之前最常出現在他身邊的那個黑衣黑發黑眼睛的男人，平日里也不常來了。

    但是加派了好些下人，讓他們好生伺候他，還要尊稱他王后。

    小少年心想，我是哪門子王后？

    強娶的？被玩弄的，比妓子還下賤的王后？

    但事實就是，他確實坐上了花轎，被特制的靈蠶絲綁著，和四個男人舉行了婚禮。

    舉國歡慶的婚禮。

    那晚，男人們卻又走了，云家小少年倒也樂得自在，但聽宮女說，荇景殿下領兵上了戰場，心頭卻生出些擔心了。

    小少年暗嘲自己的擔憂，想，那幾個男人死了才好。

    .

    但事實就是，那賊人闖進王宮，將那不知名的藥丸逼他吃下，令他生不如死，叫他把毒藥給四個男人中的任何一位服下，便可使他脫離苦海時。

    他卻根本下不了手。

    他也覺得自己真是，不是想讓他們死掉么，但，為什么，為什么會舍不得。

    那四只怪物，毀了他。

    但，好像也讓他覺得，自己不同了。

    那些溫言細語，好像，也是他活著的解藥。

    他被親吻，被環抱，好像也能感受到從前從未感受過的。

    他聽宮人說，狼王一族的血脈從來不外留的，更別說是給一個人類。

    說王子殿下和大祭司，莫非真的中意這么一個人類么。

    說他憑什么，憑那張臉，身材，還是床上叫得好聽。

    云家小少年想，或許，真的是愛。

    但，真的是么？和男人們相比，他是泥中塵芥，他們的身份地位，是遙不可及。

    他是昏了頭，還是生了病。

    那賊人又來，說再不動手，他必死無疑。

    云家小少年想，既然下不了手，那不如，就死吧。

    .

    他只心疼他腹中的孩子。

    還這么小。

    若是再大些，他剖也剖出來。

    .

    可萬萬沒想到，死前還能再見那黑衣黑發黑眼睛的男人。

    他想，下一世，尋個厲害些的人物做王后吧。

    不要抱著他哭。

    他是想說些留戀的話的，出口，卻又好生絕情。

    他想，既然快要死了，就狠心一些吧。

    免得，喝孟婆湯的時候，不忍心喝，要被陰兵用鐵鉤扒開嘴巴往下灌的。

    或者在奈何橋下等個五百年。

    可這四只大妖怪，五百年后也活得好好的吧。

    他可不要魂飛魄散，他還要轉世去私塾讀書呢。

    就這樣吧。

    徹底聽不清了。

    他想，就這樣吧。

    .

    云家小少年沒想到的是，四只大妖怪為他取心頭血入轉生盤，用精魄為他鑄全rou身。

    為他等一個春秋冬夏，再一個春秋冬夏。

    為他傷悲。

    為他守候。

    為他等了一生中最漫長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