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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的歡慶,直到丑時才漸漸平靜下來,軍營里的鼾聲此起彼伏。江殷嗅著空氣中殘留的爆竹氣息,在黑暗中睜著眼,聽到外面一片安靜以后,起身喚醒桐延。 “先生這么晚了,要去哪里?”桐延揉著眼睛問道。 “去給莊承送一份新年大禮?!?/br> 這座都城久攻不破,除了防備得當以外,亦是因為城內有高人,設下了護城陣術。 這一年中,江殷亦向馮蘅祖修習陣法之術。陣法之術創于黃帝軒轅氏,與巫術不同,陣法術在于結合或改變風水地勢,利用靈石與人本身的氣運、八字等達到目的。 馮蘅祖偶然提起過,有一種極為霸道的攻城陣術,無所不克,卻因施術門檻太高而逐漸失傳。這種陣術,要求施術者,是真龍天子之命格,以自身命脈祭于大陣,雖然城破,施術者的生命力也會失去,幾日之內便會暴斃。 江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到城破那日,與其等候,不如用自己剩下的為數不多的壽命,換一個痛快。 “先生,這就是你向馮先生學的陣法之術嗎?”桐延一邊按照江殷的指示擺放靈石,一邊問道。 陣法之術,精深幽微,自己不過學了個皮毛,可惜時日無多,也沒有機會再探尋其中奧妙。 厭世多年的江殷,陡然生出了一分留戀之意。這幾年有馮先生等人陪著,一邊行軍,一邊也算游歷了這大好河山,此前只在書上或是別人口中得知之事,自己去經歷一遍,又是不同的感受。這世間不止皇城,也不止莊承,更不止他曾經歷的那些,窮其一生不能體會其中萬一。 “山河為籌,天地為謀,破陣!”江殷站在陣中,喃喃道。 借天地河山做局設陣,也唯有江殷的天子命格能夠承受,能想出這樣陣術的人,真不知是何等氣魄。 陣法已成,江殷無力跌坐在地,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一樣,連動動手指都做不到。 “通知……通知獻王,明日……攻城……“他用最后的精力叮囑了桐延,隨后便失去了意識。 江殷以身破陣之后,城內軍心大亂,馮蘅祖率兵破城,僅用三日,便攻克宮城。 莊承頹坐在龍椅上,殿外的廝殺與哭喊聽起來有些不太真切。 他當時經歷這些時,是什么感覺?他被自己割下舌頭,丟給別人隨意凌辱碾壓時,又在想些什么? 這里是自己的故鄉,生于斯,長于斯。 沒有小橋流水,沒有遠山疊嶂,只有重重宮墻,把自己與外界隔離。 江殷分辨不清自己對這里的感情,這個所有感情都在權力之下變味的所在。 如果他和莊承不是在這樣的地方認識,如果他和父皇母后,和宮里的所有人都不是生活在這里的層層枷鎖之下的話,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然而這一切都已經發生過了。江殷的雙手撫上大殿的朱門,往事種種又再度浮現腦海。 喧鬧之中,他感受到了屬于莊承的氣息,他轉向莊承的方向,開口道:“你拿走了我的一樣東西?!?/br> 莊承一眼便認出了江殷,渾身激動地戰栗著,卻抑制著自己,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資格,沒有為他劫后余生而慶幸的資格,沒有為再見到他而開心的資格。 戰亂頻生,他是罪人,無論是對天下人還是江殷。 只可惜,已經沒有悔過的機會了。 “什么東西?“莊承的嗓音嘶啞。 “十年前,我埋在花園里那副棋子?!苯箢h首。 莊承踉踉蹌蹌的走下龍椅,從身后的架上取下一個檀木盒子。 他捧著盒子慢慢走近江殷,桐延警惕地拔劍出鞘,盯著莊承。 “桐延,幫我打開?!苯蠓愿赖?。 桐延打開盒子,琉璃質地的棋子閃耀著璀璨的光芒,江殷伸手抓起一大把棋子,在空地上張開手,棋子在地上摔得粉碎。 莊承盯著一地殘渣,雙腿無力地跪下,用手去抓起那些碎棋子,雙手被割的鮮血淋漓,他卻宛如不知疼痛一般不停地抓攏滿地的殘渣。 江殷沒有再說話,轉過身去。 “江殷……太子……別走……“莊承看著他離開的背影,低聲嘶吼道。 江殷的身影略一停滯。 時至今日,他也沒有了恨意與復仇的快感,只剩人臨死前的平靜與遺憾。 如果不生在這皇城中,他們二人或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除了命運弄人,江殷也不知道該去怪誰。 只是不恨,并不代表著原諒。 “你終究,還是用了那個陣術?!瘪T蘅祖坐在江殷的病榻邊,嘆了口氣道:“早知道你的身份,我就不該告訴你這個陣法?!?/br> 江殷半坐半臥在榻上,虛弱地笑了笑:“我本就時日無多,不如物盡其用?!?/br> 馮蘅祖啞然,江殷又道:“趁我還有一點時間,讓大家進來,再說幾句話吧?!?/br> 盧平、江酉與晏姑娘先后過來,圍坐在江殷身邊。毋需什么醫藥知識,便能看出,面前的江殷連最后的生命力都在流逝,治療已經沒有意義,盧平只為他扎了幾針,讓他能夠走的少一些痛苦。 江殷聽著屋內隱約、壓抑的啜泣聲,開口道:“不必……不必難過,能有緣結識各位,助我得償所愿,我已經是福氣不淺?!?/br> 他曾經以為,自己會死在王慶的地牢里,或是死在軍營里,死的痛苦、屈辱,帶著史書上寥寥幾筆的記載就此消逝,沒有人會記得他,懷念他。 如今這般,他也很是滿足。 江殷最后囑咐了江酉幾樁治國平天下之事,江酉一一記下,突然感慨道:“倘若當時,皇弟不曾同情可憐那姓莊的逆賊就好了?!?/br> “我……不曾后悔,許是命數天定,而我已經盡力而為,這一生問心無愧,倘若能夠重來……我亦不會放任他遭人欺凌……” 至少,他也曾確確實實的陪伴過自己。 江殷的頭無力的垂下,胸口逐漸沒了起伏。 一只麻雀停在窗外的樹枝上,啾鳴起來,今日恰是立春,冬雪漸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