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錯誤
“你是不知道,現在的小孩子可不比當年了,一個兩個心思多得很?!彼蛔〉厝噭油肜锏奶饻?,面上顯出一種笑吟吟的愁苦,“喏,這回來趕考這個,嘴上說一定要我陪他,心里還不是想些有的沒的……我還能看不出嗎?” “但你還是答應了?!标懶麻ξ罩芍茰兹榘椎纳妆?,“阿寧,我哥有沒有跟你說什么?” “沒——有吧?!表n嘉寧掐斷音節重音故意錯眼去觀察陸新棣的反應,倒也不出他所料,一片古井無波?!八闶怯袔拙湓捵屛疑咏o你?!?/br> “怎么說?” “要不你先看看那袋子里裝了什么?” 陸新棣沉住氣忍下追問,解開座位邊的購物袋。兩條云片糕,一看就是他母親的手藝;一只真空包裝的燒雞,虧陸新棠想得出來……一條護腰帶,大概是他在朋友圈里抱怨過胃疼;還有一雙羊毛襪,他打小就不喜歡在保暖上花心思,年年都是陸新棠提醒他。 “我只是隨口一提,你哥晚上十二點給我發消息問我是不是過來這里?!表n嘉寧最后也沒動那碗甜湯,把碗往邊上一推,向桌子正中那盤鱸魚落了筷,“聽說你連著兩年都沒回家?還不聲不響結了婚,你可真不讓你哥省心——你、你干什么?” 陸新棣拆開護腰帶外包裝看了一眼,把衣服往上一掀,現場穿戴?!霸趺戳??” “……”韓嘉寧嘆為觀止,“挺好的,物盡其用?!?/br> “東西我看完了。所以他怎么說?” “‘幫我問問阿棣,什么時候能回家看一看’?!表n嘉寧假意咳了一聲,“他還說……‘想不明白也不要鉆牛角尖,路還那么長,可以慢慢想的’?!?/br> 陸新棣說:“沒了嗎?!?/br> “還有一句,不過我沒聽懂?!表n嘉寧低下頭,細細地挑去魚刺,“他說他不覺得那是個錯誤,但如果你覺得是,他會原諒你?!?/br> 筷子輕輕落在瓷碟上。韓嘉寧抬眼,陸新棣揀起筷子挾了一口時蔬,慢慢咀嚼。 “之前許瑞秋出差過來我們見了一面,儼然是個精英白領了。你也是,我發現大家過得都挺好的?!?/br> “許瑞秋……哦,你哥那個緋聞女友啊?!?/br> “嗯?!?/br> 陸新棣說得真心實意。他發現大家都在變好,生活的每一天都很有意趣,許瑞秋在為事業打拼;韓嘉寧cao心學生藝考雖然面露愁苦,卻完全是有事可做的忙碌與充實;只有他,每天倒也充實得很,終究陷入失序的平淡無聊。 這份無聊正在殺死他的熱情。 “以前,確實想不到現在會是這個樣子?!表n嘉寧???,將它們一點點并攏對齊?!澳菚r候覺得就算跟你不能長久,也不會分得那么快。你太容易被新鮮的東西吸引了,我以為我們會因為高考之后的異地分手,而不是因為鈺哥?!?/br> 陸新棣很驚訝韓嘉寧會以如此平靜的口吻提到柳鈺。 “年輕嘛,就是會想很多東西。會患得患失,會擔心、會嫉妒。那又能怎么樣呢?要走的,留不住?!表n嘉寧比了個手勢,“可能有一點恨吧。我知道鈺哥的事跟你沒太大關系,但你好像從來沒有考慮過我的立場,心思藏得住,眼神藏不住,你說起他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找到新目標了?!?/br> “我……”陸新棣一哽,“我只是——” “對,你只是好奇?!表n嘉寧笑了一下,“所以我不怪你。怎么說呢,我想可能大多數人這時候會比較沮喪吧,會反省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夠好,或者是憤怒地去指責什么。我不沮喪也不憤怒,因為結束了就是結束了,任何多余的情緒都不會改變你,我也不會用這些去挑戰你的反應,因為你不會給反應?!?/br> 陸新棣沉默以應。 “沒有人可以感同身受,鈺哥的痛苦我當然沒辦法感知或者分擔,他做出的選擇要他自己去扛,同樣的,我難過是我的事,你也不必知道?!?/br> 話說到這里,韓嘉寧反而輕快了語氣,“以你的性格大學又談了好幾個吧?你總是這樣,閑不住,身邊必須有人,不然就好像不能過了似的。其實哪有誰一定離不開誰呢?以前覺得錯過你,應該再不會有能那樣看著我的人了,后來又慢慢覺得不是這樣,你很好,但也不是非你不可,就像你哥說的,人生這么長,路還遠得很,我可以自己走,需要陪伴的那個——是你才對?!?/br> 這頓飯,陸新棣吃得索然無味。分別前他送韓嘉寧到路口打車,桌上的菜沒怎么動,韓嘉寧揀了一些打包了,說是要給他學生帶口飯吃。遠遠地有個男孩兒沖這邊招手,眼看就要闖紅燈過來,韓嘉寧急得大喊,要那邊看著點車。 陸新棣特意瞧了幾眼,模樣周正,個子蠻高的,比韓嘉寧還要高一點。男孩兒順著斑馬線上的人潮一路擠過來,很自然地攬過韓嘉寧半邊肩膀,對著陸新棣從頭看到腳,眼神里的警惕顯而易見。 “車來了?!标懶麻缀跻荒泻捍譁\的占有欲逗笑了,轉開臉壓住嘴角,將韓嘉寧和男孩兒送上出租車,“路上注意安全?!?/br> “記得,”韓嘉寧慢慢搖上車窗,“你哥在等你回家?!?/br> 陸新棣一怔,“這也是他跟你說的?” 出租車已經發動走了。 他抱著購物袋站在路口來往人潮中,汽笛轟鳴,車水馬龍,而他仍在思考韓嘉寧對他轉述的那些話。 如果,那不是個錯誤……? 跟著魯楠從京城出差回來,按她的意思是想把陸新棣往接手部門主管的方向培養,陸新棣只笑不說話,沒接她的話茬。魯楠眼珠子一轉沒再繼續說下去,隔周開例會時全程沒讓他發言,陸新棣心底暗暗叫苦,這女人這么記仇的嗎。他主動去找魯楠談心,一聊才知道自己表錯了情而魯楠會錯了意,她以為他要跳槽單干,而他以為老大是想打壓氣焰。 話說開了就好很多,然而沒過多久先前那樁處理得過于果斷的丑聞陰魂不散,沒有任何征兆,那位原配自殺了。 據說跳樓的時候還懷著四個月身孕,這條消息一出不用陸新棣朋友來求,陸新棣自己立刻出手找人壓熱度。他背地里早將那個酒rou朋友罵得狗血淋頭,手上的事情還是得做,四處求了一圈好歹將風聲壓了下去,互聯網的記憶留存非常有限,幾天之后就再沒人提這件事。 但這件事的后續影響正在持續發酵,陸新棣已經不止一次聽到同行們暗自評價他不計后果心狠手辣,有一次某個公關聯合群里幾個友司員工陰陽怪氣地提到這件事,拐彎抹角地罵他草菅人命,陸新棣把手機擺在那里看了一會,一聲不吭地退出了群聊。 周文淵不知道這件事,吃飯的時候當成八卦跟他閑聊,陸新棣興致缺缺不想多說,輕飄飄撂下一句“這case我接的,那女的之前還打電話到公司來罵我,我沒理她”,聽得周文淵一口米飯噎在嗓子里,半天沒咽下去。 當晚陸新棣久違地回到家中,一進門就看見趙繆思對著門邊的立鏡補口紅,看樣子正準備出門。 兩人見了面同時一愣。陸新棣沉默地讓開門,甚至彎下腰把趙繆思那雙擺得亂七八糟的三厘米貓跟鞋拎出來放好。趙繆思將穿著絲襪的腳探進鞋里,聽見陸新棣低聲問她:“很晚了,有人來接你嗎?!?/br> 趙繆思點了點頭。等她進了電梯,陸新棣關上大門,甚至沒有開燈,將自己往沙發上一甩。身體里好像有磁石一樣被地心引力抓取向下拉扯,他迷迷糊糊地就快要在昏暗中睡去,困倦如羊水般包裹了他,直到胃部的陣痛硬生生撕裂他的官能神經,一秒將他帶回真實。 他在痛苦中浮沉,強撐著找到家里的醫藥箱,藥盒里只剩一片了。就著冷水吞服落肚,陸新棣把自己團成一個球縮進沙發一角,他的生活混沌難解,左右竟尋不到丁點活氣,不能不說是一種失敗,偏他不愿承認;或者應當這樣說:他知道臥室的床就在那里,可他實在已經沒有力氣爬過去了。 周文淵見到的就是這樣的陸新棣。外面暴雨瓢潑,陸新棣被淋得里外透濕,嘴唇都泛起一層青烏。他趕緊把人拽進來拿毛巾擦干裹好,陸新棣嘴里一直嚷著冷,他將人抱了個滿懷只覺得火熱,心想這小陸別是燒傻了?又數出幾粒退燒藥哄著陸新棣吃下去,半天才安撫住情緒。 ——他不覺得那是個錯誤,但如果你覺得是,他會原諒你。 畢業頭一年入職,陸新棣決心要將自己藏好,跟過往告別。旁人有的他都得有,旁人做的他都要做,獨獨一樣無法忽視,只要看見陸新棠他就能想起那些跳躍著的、破碎已久的情緒,所以他干脆選擇不見,看不見就是沒有,他自欺欺人地想著。 可婚宴那天陸新棠還是來了。陸新棠說,你真的想清楚了嗎?你要毀了那個女孩子的一生,還是毀掉你自己的一生? 胃里殘存的酒意向上翻涌,他忍住難受,說不是的,他一定好好過日子,不會像以前一樣了。 ……你覺得以前都是錯誤嗎。 他蹲在那里,說難道不是嗎?仰起臉卻看見陸新棠的眼神,他竟然覺出了痛——不,不是,眼神怎么會痛,是心口處緩慢收縮,讓他感到了絲絲縷縷的痛楚。 阿棣,你要想清楚。陸新棠低聲。我不在你身邊,你就自己想,好好想,你到底在做什么。 可我又能怎么辦???許是酒精催化,他莫名悲從中來,說著說著就哭了。哥,我能怎么辦?什么男的女的我都不愛了,安安穩穩過一生不好嗎?大家不都是這樣的嗎? 陸新棠不再說話。他只顧著發泄情緒,沒有留意那時陸新棠的眼神,大約總是溫柔的、悲憫的,帶著苦痛憂慮與不安,像漩渦席卷,穿越時空帶他體會分辨。 錯了就是錯了。陸新棣睜開眼,周文淵就倚在他身邊做賬,見他醒了笑問他還有沒有哪里不舒服,陸新棣搖搖頭,搬開他膝上的電腦,主動吻了上去。 周文淵沒有拒絕。 他身上沒什么力氣,卻不妨礙感受那種自里向外蔓延的銳痛,細細綿綿,顛簸起伏。他相信自己的軀體應該guntang燒灼,但他只覺得冷,任憑他怎樣需索依然是冷,于是便向抱著他的人求取更多。道歉沒有用……他模糊地想著,過錯無法被寬宥,錯了就是錯了。 第二天他沒去上班,周文淵幫他請了假。打開微信處理消息,紅點一個個消解,直到他看到陸新棠給他發了一條“你怎么了”。 陸新棣下意識摸了摸心口,昨夜這里曾不安地鼓動。 他正要回復,對話框上卻顯示對方正在輸入,陸新棣索性耐心等待了一會,新消息比上一條還要短,不知道為什么寫了這么久。 “回來吧”。 陸新棣眼底一熱。時隔日久,他撥通陸新棠的號碼,距離他們上次通話已近一年,他甚至有些惶然,而當他聽見陸新棠的聲音,所有惶然無措都消失不見。 “阿棣,你還好嗎?!?/br> 陸新棣用氣音嗯了一聲。他不敢太過用力,怕陸新棠聽出他的軟弱。 “打算回來了?” “嗯?!?/br> “那我等你?!?/br> “……”陸新棣在電話這邊點了點頭,爾后想起他看不見,續上一個好字。 結束通話他立刻訂了返鄉的高鐵票,也沒帶什么,跟周文淵打了聲招呼就踏上歸程。剛一下火車就收到了陸新棠的信息,內容卻與先前那些大相徑庭:不要回家。 打電話也不接,發消息也不回,陸新棣自然不可能因為這條信息就真的不回家,反而讓出租車師傅再快一點,熟悉的小區大門逐漸映入眼簾。 家里房門大敞。陸新棣站在門外愣愣地向里望去,陸新棠跪在那里,他們的母親在旁邊背對著他抱臂站了,地板上擱著一個黃皮信封。 他認得那樣東西。 柳鈺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