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百憂解
月考結束放了半天假,我跟韓嘉寧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從城西一路開進城南郊區,才看見十中新校區的標志性建筑尖頂鐘樓。來這兒主要是為了幫韓嘉寧的發小柳鈺搬東西,小柳同志在經歷了三個月的休學期后今天復學,我問怎么不干脆休學一年重讀一遍高二算了,韓嘉寧說是鈺哥自己不愿意的,好像是不想跟同齡人落下進度。他還說柳鈺人很聰明,真要學起來應該沒問題,不過他做為發小心底肯定多少有些擔心,今天過來也是想看看能不能幫上什么忙。 我說你那個鈺哥之前為什么休學啊。 韓嘉寧頓了頓,看著我說那你不要笑喔。是抑郁。 我哦了一聲,說這有什么可笑的。他現在是好了? 韓嘉寧說可能吧,如果病沒好醫生不會同意他復學的。 我們約在十中教學樓外碰頭,十中跟二中一樣是市重點,但是管得非常嚴,我們跟著十中準備上課的學生們一起進去的,因為這時候進宿舍樓需要門禁卡,這玩意兒我跟韓嘉寧拿不出,只能先進教學區徐徐圖之。 柳鈺站在樓下等我們,我之所以能一眼看到是因為這位韓嘉寧口中所說的鈺哥實在太打眼,皮膚是那種不健康的陰沉沉的白,瘦高個兒無框眼鏡,面無表情地站在臺階邊緣,身體被屋檐的陰影遮住??吹巾n嘉寧之后臉上也沒什么變化,我心想我們大老遠過來上趕著幫忙,這連笑一笑都不愿意嗎,吃抗抑郁藥把面部神經吃壞了? 不過我沒把這些情緒表露出來,因為韓嘉寧很開心的樣子,撲上去跟那個柳鈺抱了一下,兩人聊了些近況,柳鈺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韓嘉寧這才發現冷落了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我說我是陸新棣,阿寧的同學。我也分不清柳鈺是刻意還是無心,他很突兀地看了眼手上的機械腕表,然后說我知道你,嘉寧男朋友對吧,我馬上上課了,能麻煩你們找個陰涼的地方等我四十分鐘嗎? 說完他拍了拍韓嘉寧的肩,轉身就上樓了。我有些尷尬地站在那里,韓嘉寧在邊上還笑,我說你跟柳鈺說我倆的關系了?他直到笑夠了才說沒啊,他只偶爾跟柳鈺提過幾次我的名字,具體的一個字沒提。 那還真是奇了怪了,這個柳鈺福爾摩斯啊,還是同道中人? 漸入盛時的春夏之交,天氣熱得坐不住,我跟韓嘉寧在十中校園里游蕩著,中間還遇到巡查老師問話,我搪塞說體育課溜出來買水,老師心領神會地一笑,擺擺手讓我倆趕緊滾蛋。還看到一個地下通道的入口,那里通往馬路對面的宿舍樓,我們沒有門禁卡不能從宿舍樓門口進去,但是可以從教學區另辟蹊徑暗度陳倉。下課后的柳鈺也是這么說的,看不出來這小子面癱歸面癱,心思還挺活絡,應該不是那種循規蹈矩的人。 他領著我們上了宿舍樓,今天他復學第一天,所有東西都大包小包地堆在寢室的地上和床上。寢室里沒別人,韓嘉寧爬到上鋪幫柳鈺鋪床單,我把地上包裹里的臺燈拿出來,連好插頭從桌底鉆出來時看到柳鈺正拆開藥盒準備吃藥。 藥名“百憂解”,我心里暗暗地想,這世上真有吃了就能一解千愁的藥嗎,如果有,那為什么每一個人都不快樂,每一個人都有某些不可言說的痛苦? 韓嘉寧也看到柳鈺在吃藥。他很擔憂地說一定要吃這個藥嗎?不是說氟西汀會有副作用嗎? 柳鈺卻很平靜,說是的,會失眠,但睡不著總比想其他事情要好。 韓嘉寧就趴在床板上伸出手去抓柳鈺的頭發,手臂一晃一蕩,指尖溫柔。 他說鈺哥,你別這樣,我怪害怕的。 然后我第一次看到這個人笑起來的樣子。柳鈺仰起臉,韓嘉寧的手指就落在了他額頭,他慢慢揚起嘴角,眼底含了云霧一樣輕而淺薄的笑意,說我現在很好,一切都好,你不用為我擔心。 他們的對話毫無滯澀,完全不拿我當外人,我這個外人卻聽得抓耳撓腮,簡直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過去到底發生了些什么。 韓嘉寧讓我去打水,我把他也一并拎走了,路上問他柳鈺那抑郁是什么情況。 他說鈺哥一開始是因為學業壓力太大導致了焦慮,然后莫名懷疑父母會生病會離開他,后來又覺得自己會得重病無法給父母養老送終,最后……他父母高速上出了車禍,竟然一語成讖真的永遠走掉了。 我咋舌,這也太慘了,早聽說十中管得嚴競爭大,看看,管出事了吧。我說那他現在怎么辦,誰來照顧他? 韓嘉寧說柳鈺的姑媽成為了新監護人,再無法接受事實也必須得接受,他原來家里的東西也都已經搬過去了。 我拎著暖水瓶等電梯到達,電梯光潔的鏡像里韓嘉寧神情明顯低落得很。我用空著的那只手攬過他的肩膀,說行了,你想得再多他還是得吃藥,你再能理會他的痛苦也不代表他的痛苦會因此減輕,先過好你自己的生活吧。 韓嘉寧低低地嗯了一聲。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明白我的意思,反正我的話是說到位了。 柳鈺的東西沒有很多,三兩下收拾完畢,臨走前韓嘉寧嚷著要去樓下買水,柳鈺讓他自己先去,轉頭看了我一眼,我猜他是有話要對我說。 果然,電梯轎廂里他緩聲開口,說陸新棣,你懂什么叫愛情嗎? 我說這個我不太懂,我雙商都挺差的,鈺哥給我解釋解釋? 他冷笑了一聲——靠,這家伙竟然對我笑,我何德何能啊有機會得他賞臉——說嘉寧想東西有時候太簡單,但如果你覺得這樣就可以欺騙他,陸新棣,那就是你想得簡單了。 我說我什么時候騙他了?哦,說句喜歡就是騙,那我怎么說,跟你在一起就圖能上床? 他悠悠地說也不是不行,等會兒見了嘉寧你敢把這話跟他再重復一遍嗎? cao,他這是拿話激我呢。我說行啊,沒什么不能說的,說唄。 韓嘉寧給柳鈺買了桃子味兒的汽水,遞過去之前還特意旋開一半,我說你鈺哥又不是小姑娘,至于這么仔細嗎,韓嘉寧笑瞇瞇地望著我,咬著瓶口含糊不清地說陸新棣你干嘛呀,我對鈺哥好你是不是看不順眼了? 我說那不至于,我跟你在一起就為了上床而已,絕對、絕對不會為了這種事吃醋。 韓嘉寧一邊笑一邊說我知道啊,但你吃醋的樣子真的好好笑啊哈哈哈。 我故意沖柳鈺一揚眉,柳鈺依然是那副古井無波的樣子,甚至連眼神余光都沒分給我。 到門口分別,韓嘉寧去路口攔出租,我站在柳鈺身邊,說這下你滿意了吧。 他則用一種奇異的表情盯住我,半晌,他說,陸新棣,你遲早會后悔的。 ……我他媽生平最恨這種說話藏一半掖一半的裝逼犯,后悔你媽個頭啊后悔。 這事兒隨著我和韓嘉寧回學校后漸漸淡出我的腦海,直到那天我看到陸新棠跟他們班班花走在一起,我上前搭話,被這朵高嶺之花一通教育,心里這火一下沒憋住,燒得我頭腦都有點不正常。 但凡正常一點,我也不會把陸新棠堵在水房后面硬給辦了。 當時我遠遠看見陸新棠跟挺漂亮一女生在一塊兒說笑,定睛一看這位我還認識,陸新棠那班的班長兼班花,好看不說,成績還拔尖,叫許瑞秋,據我觀察與陸新棠的好友關系保持很長一段時間了,完全有進一步發展的可能性。 偏偏這班花跟我不太對付,我是數學課代表,她是班長,我倆時常辦公室里遇見,見面就嗆嘴。今天也不例外,我跟陸新棠正說話呢,她給我來了一句:陸新棣,你跟你哥說話能不能客氣點? 我說許大班長管這么寬???我們兄弟倆說話有你什么事? 她瞪著我,說新棠是你哥哥,我讓你多尊重他一點有什么不對嗎? 我懶懶一笑,說等你成我嫂子了再說,現在,麻煩你站遠點兒,我跟我哥說話呢,不想看見你。 她臉色一紅,又迅速白起來。我剛要說話,陸新棠卻一把抓住我的手,沉著臉說阿棣,你給許瑞秋道歉。 其實我一般不會對女生說這種話,但是看到許瑞秋這跩了吧唧的樣兒我就想起柳鈺那欠揍cao行,嘴也不聽使喚了,我發誓,我平時對女生還是很溫柔的。 可聽陸新棠說了這話我就不高興了,我尋思我又沒說錯,這姑娘明顯喜歡陸新棠,也就陸新棠傻愣愣地看不出來,還要我道歉,我偏不。 我梗著脖子看回去,陸新棠一反常態地沒有退縮,迎上我的目光說你不要再無理取鬧了,阿棣,快給許瑞秋道歉。 他沉靜而富有壓迫力的態度讓我一下覺得,在我跟他疏遠的這段時間里,好像有什么東西漸漸脫出了我自以為是的控制。他正在以一位兄長的身份命令我,在他眼里我只是個會哭會叫喜歡無理取鬧的、需要額外照顧的弟弟,他的縱容是因為他愿意縱容,而不是因為我陸新棣本人在他這里擁有了什么特權。 這個認知讓我心平氣和地對許瑞秋道了歉,后者驚訝地望著我,又望望陸新棠,大概是感受到了某種非常規的氣氛,轉身快速跑掉了。 許瑞秋一走,陸新棠立刻舒了一口氣,語氣也溫和起來,說阿棣你下次不要再這樣說話了,我跟許瑞秋只是同學,你這樣說讓別的同學聽到了多不好? 陸新棠已經過了變聲期,他的聲音不再像從前那樣細致清澈,溫和倒是一如既往。我盡量保持表面平靜,一路拽著陸新棠繞去一樓舊水房后面,他還沒有意識到事情嚴重性,直到我開始解他的衣扣他才回到了我熟悉的驚恐回應中,手指死死捏著衣領不讓我繼續動作。 我說哥,許瑞秋喜歡你,你是不是不知道? 他啞了一會,說有……一點點。 我逼問他是知道一點點還是喜歡一點點? 他搖頭說你別問了好不好,我不會再跟她多來往了…… 我輕輕笑著,低聲說干嘛,她喜歡是她的事,你不能干涉別人的自由啊。拿膝蓋去頂他身下,我按住他亂動的手,牙齒捕獲了久違的雙唇。結束這個帶著鐵銹味的親吻后我繼續游移手指在他身上煽動情緒,說陸新棠,你沒有覺得哪里不對嗎?你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心里沒有想過我嗎? 他捂著嘴忍耐抑制不住的低吟,我強行掰開他的手吻住他,然后說就像這樣啊——你跟她說話的時候,應該想我是這樣親你的;你對她笑的時候,應該想我是這樣摸你的;你跟她一起吃飯的時候,應該想我是這樣干你的……陸新棠,聽懂了嗎?好好想一想,我能這樣讓你爽,她行嗎? 陸新棠又被我欺負哭了。我沒想弄哭他,輕輕拭去他臉上的淚水,聽見他抽噎著說陸新棣,你怎么能這樣??? 我說我就這樣,一直這樣,你從出生就該知道了。 他又說了些什么,事后我已經全然忘記,只記得我們一起射出來的時候他扯開我衣服在我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眼里凝著淚,話里卻帶著恨。 他說陸新棣,你他媽真的太過分了。 肩膀上這個咬痕半個多月沒見消退,害得我甚至不敢跟韓嘉寧親熱,生怕一個不小心就露了餡。 柳鈺那句莫名其妙的話始終盤旋在我的腦海里,我找韓嘉寧要了他的聯系方式,短信編輯半天發送不出去。我跟他說什么呢?說我沒聽懂,你再給我講講?這也太慫了,不是我的風格啊。 沒等我這條短信構思好,我就在一種怎么都意想不到的情況下見到了柳鈺。 那天是周末傍晚,我把韓嘉寧載去上舞蹈課,回來的時候一時興起想去學校外的七里河轉悠一圈。七里河上游是個水庫,水質不錯,河邊種了成排的行道樹,我沿著河邊慢慢地走,忽然覺得前面那棵樹下有個身影很眼熟。 我試著喊了一聲:……柳鈺? 對方轉過身來,臉色慘白,左邊手臂上縱橫交錯,血痕淋漓。 我整個人傻在原地,眼睜睜看著一顆血珠從他指尖忽忽下墜,砸進地里。 柳鈺就這么握著自己的手臂,無力卻篤定地對我說:陸新棣,你不許告訴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