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柯番外
我叫安柯,是在小村子里長大的。 小時候沒讀過什么書,只念了小學。 我底下有個弟弟,我們這里文化程度不高,有點重男輕女是理所應當的。 不過我爸媽對我并不差,雖然對弟弟更好些,但是比起別人家女兒,我已經幸運的多了。 大概是我十八歲的時候,我家一個表姐從大城市回來,她賺了很多錢,身上穿的光鮮亮麗,還燙了大波浪,出錢給家里面翻新了房子。 我那時候每天都在苞米地里面勞作,但是根本賺不了幾個錢,所以很羨慕她。 “姐,你在哪賺的錢???我也想去,你帶帶我唄?!?/br> 我懇求她,她很干脆的答應了我,并讓我找家里準備一些錢,當做車費,以及第一個月的生活費。 我問她做的啥工作,她說在大廠子里面,一個月兩三千呢,如果踏實肯干,還有上升空間,像她現在,一個月能拿萬把塊錢。 二十年多前的兩三千,真不是一個小數目。 我很開心,于是跟她一起上了火車。 去之前,我很小心的把錢縫在上衣里,聽說火車上扒手很多。 火車上很擁擠,人一擠就特別熱,所以我把上衣脫下來,抱在懷里。 期間上了個廁所,讓表姐幫我看著東西。 回來后,我第一時間摸了摸錢的位置。 我大腦轟的一下炸開。 不見了。 錢不見了。 我記得清清楚楚,里面有兩百塊錢,夠我用很久了,可就這么幾分鐘的功夫,錢不見了。 原本高高興興的上火車,沒想到還沒到目的地就遇到了這樣一道晴天霹靂。 我急的直掉眼淚。 表姐說:“上火車前就跟你說了,要把錢收好,現在好了,錢丟了,哭都沒地方哭去!” “姐,我不是讓你幫我看著點嗎?” “我看著了啊,你錢掉了自己不看好,咋能怪我頭上哪?算了算了,車上人這么多,估計也找不到錢了,到地方了你吃喝我負責,拿了工資再還我,知道不?” 我對她心生感激:“謝謝姐?!?/br> 旁邊一個中年大叔不屑的嘖了一聲。 我來到了一個縣城,不算大,卻比村里熱鬧的多,以前只有去鎮上趕集才能看到的街道,在這里隨處可見。 表姐帶我到了一個按摩店,地方很小很破。 “以后就在這兒工作,聽到沒?” “聽到了姐,我會好好干的?!?/br> 我記得她說是大廠子工作,卻變成了按摩店,但是這不重要,能賺錢就好。 “對了,妹子你碰過男人沒?” 我羞得臉紅,她看我這樣就明白了。 晚上的時候,一個男人被她領了進來。 “林老板,這大妹子還是個雛兒呢,你可有福了,得加錢??!” 中年男人膘肥體壯,笑起來臉上肥rou都擠在一起,然后給了她五百。 “姐,怎么回事?” 我懵了。 “把人伺候好,才少吃點苦,懂不?” 我不肯,被那男人掄了一巴掌。 “臭娘們,老子都給錢了,還裝什么清高?” 表姐在旁邊殷勤的說:“林老板您隨便打,雛兒都這樣,打兩頓就老實了?!?/br> 我終于明白她的光鮮亮麗是哪來的了。 那天晚上,中年男人是硬擠進來的,我疼得厲害,也流不出水,后來還是流血了他才勉強能動兩下。 我跟表姐說我要回去,她說你錢都被偷了,咋回去?不如賺點再回去,還能孝敬孝敬家里人。 然后我問她,昨天那兩百呢,為什么不給我? 她說,第一個的工資要第二個月才發。 我能有什么辦法? 在離家五百公里的縣城,身無分文,舉目無親。 除了忍,我沒有別的辦法。 接下來的每一天里,我都會被各種男人cao。 表姐說我長得漂亮,是店里最貴的,一晚上兩百呢。 可我一分錢沒拿到。 我試圖向客人討要過小費,被表姐發現了,挨了頓打。 我試圖跑去附近工地找個工作,可包工頭把我送了回來,我這才知道包工頭曾在表姐店里消費過,表姐還笑著說下次給他打七折。 然后又是一頓毒打。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完了,我的人生完了。 第二個月,第三個月,表姐都沒給過我錢。 第四個月,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被表姐領到店里。 我記得她,她也是我們村里的,今年才十六。 小姑娘哭著說,她錢也在火車上被偷了。 我想起了我的兩百塊錢。 猜到是表姐偷的了。 她讓我們沒錢離開這個縣城,只能在按摩店里討口飯吃。 可是知道了這些也沒辦法啊。 沒錢,就沒辦法離開這里。 —— 我在按摩店待了半年,從一開始想盡辦法的離開,到試過所有辦法都走不了的絕望,再到被人cao也無所謂的麻木。 我的人生可能就這樣了吧。 表姐慢慢放松警惕,不再關著我,她會使喚我跑腿,讓我去對面街道一家飯店里買飯菜。 我由此認識了林瀚海。 他是個大學生,恰好暑假了來自家店里幫忙,每次都笑著把飯菜打包好給我,偶爾會跟我閑聊幾句,還給我寫過東西,可我看不懂,只是笑著收下了,后來才知道那是情書。 他像一顆太陽,很溫暖。 可我不敢靠的太近,我怕被太陽灼傷。 有一次,我跟他借了電話,打給了家里,我想跟爸媽要錢,離開這個小縣城。 可爸媽卻把我一頓臭罵。 “全村都知道你做雞去了,你簡直把我們家臉都丟盡了!” “你表姐帶著你在大廠子工作,你不肯!非要走歪路,被大城市的花花綠綠迷了眼睛!我怎么生出了你這種東西!” “自己做雞也就算了,還把劉家的閨女兒也帶歪了,她才十六啊,她爸媽天天追著我罵!說你不要臉!” “賺了錢也不知道往家里寄,白養你這么多年了!” 兩個人一人一句,把我罵的狗血淋頭。 我掛了電話。 我知道,是表姐把黑的說成白的了。 可是,他們聽不進去我的解釋。 那時候我是真的絕望了,全村都知道我是雞了,我再也不想回村子里了。 我哭的厲害,林瀚海就安慰我。 可我不敢告訴他,我是做雞的。 我怕他嫌我臟。 有一天,他突然問我,我們能交往嗎。 我拒絕了他。 沒有人會喜歡一個雞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男人哭。 他掉了眼淚,卻沒有聲音。 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他,所以匆忙的拿著飯菜,回去了。 后來表姐知道我給家里打電話,不出意外的又挨了打。 我已經開始習慣了表姐給我準備的露骨服裝,每天都穿著這些接客。 有一次,我透過玻璃門,看到了林瀚海。 那一瞬間,我的血液好像凝固了一樣。 我早就該知道的,按摩店和他家餐館只隔了一條街,他早晚會知道我的工作的。 他就站在門外,靜靜的看著我。 客人來了,表姐招呼著我過去接客。 客人摟著我的腰進了里面房間,我沒敢回頭看他。 第二天,他進了按摩店,指著我問表姐:“多少錢?!?/br> “兩百?!?/br> 他掏錢,跟我進到了里面。 里面的房間又一股霉味,床單都是發黃的。 我一邊脫衣服一邊哭,哭的稀里嘩啦。 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 他安慰我,別哭了。 他不像其他客人一樣粗魯,就是抱著我,說,安柯,我喜歡你。 我難過極了。 他是大學生,那年頭大學生可稀有了,但我沒文化,還做過雞。 我配不上他。 他說,沒有配不上,你在我這里是最干凈最美好的。 他說—— 我想娶你。 我哭的更厲害了,我跟他說我是怎么被騙到這里來的,他特心疼我,輕輕拍著我的背安慰我。 他說,你從按摩店里偷跑吧,我一定會娶你的。 我聽了他的話。 幸好已經在按摩店待的足夠久了,覺得我不會跑,所以才能順利離開按摩店,去了他家。 他爸媽為了迎接未來兒媳婦,給我準備了一大桌子菜,本來就是開餐館的,手藝也很好。 可是看到他爸的時候,我愣住了。 他爸也愣住了。 我記得這個中年男人,他是我第一個客人。 世界真的太小了,尤其是按摩店和他家餐館只隔了一條街。 他爸是后廚,他媽是收銀,所以我去了他家餐館那么多次,只見過他mama,并不知道他爸是那個打過我的男人。 他爸顯然也記得我。 “你知不知道這女的是干什么的?”他爸指著我的鼻子問他。 瀚海說:“知道?!?/br> 他爸氣的掀了桌子,所有飯菜灑落在地,盤子乒乒乓乓的響著。 “你他媽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想娶一個雞?” 瀚海皺著眉頭問:“你怎么知道她是雞?” 他爸啞口無言。 他媽急了,跟他爸吵起來,鬧的不可開交。 他趁亂帶我離開了他家。 瀚海租了個短期房子,告訴我,一定會娶我的。 可我卻不想耽誤他了。 即便真的結婚了,也只會和他爸媽有無窮無盡的爭吵。 誰能接受得了,父子睡過同一個女人呢? 我做了好幾天的心里斗爭,最后決定離開。 他看出來了我的想法,說明天晚上,要給我驚喜。 我想著,無論這個驚喜是什么,我都一定會走。 可我沒想到,他遞給我兩張車票。 “我偷了家里一點錢,我們去別的城市生活吧,再也不回來了?!?/br> 我哽咽,眼淚打濕了車票。 那一刻,我認定了這個男人。 只要他還在我身邊,我就不會有任何退縮。 我愛他,永遠。 …… 我們去了他上大學的城市,他還有半年就畢業了。 他給我租了房子,我找了份服務員的工作,雖然錢不多,但是也勉強能付得起房租了。 我們每天都膩歪在一起,很幸福,他還會偶爾教我讀書寫字。 我一直揣著他給我寫的情書,經常拿出來一個一個字的問他。 他都不好意思了,但還是很認真的教我。 “這幾個字,是白頭偕老?!?/br> “我知道這個成語,就是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直到頭發白了!” 他寵溺的揉了揉我的頭:“對,我們會一直在一起?!?/br> 他爸媽也會找到學校里,逼我們分手。 他每次都敷衍過去了。 畢業后,就立刻帶著我換地方,去了他爸媽再也找不到的城市。 因為我說過我喜歡杜鵑花,所以我們去了一個以杜鵑花聞名的城市。 杜鵑花一開,漫山遍野都紅彤彤的,特別好看。 現在想想真是后悔,當時要是去臨海城市就好了,就可以每天都看海了。 總之,我們開始了新生活。 他可是稀有的大學生,去哪都有好多工作單位搶著要,他也很努力,賺了好多錢。 一開始我還會打零工,后來他賺的多了,就不肯讓我打工了,我每天在家里,除了做點家務,就只需要等他回來。 他攢了錢,說,我們去看海吧。 可我卻開始嘔吐,吃什么都吐,不得已臨時退了車票,去醫院檢查。 我懷孕了。 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 我在表姐那里,吃了好久的長期避孕藥,那是很劣質的藥,每次吃都會肚子疼,我一度以為我不會有孩子,所以每次我們zuoai都沒帶過套。 居然懷孕了。 瀚海很高興,希望我能把孩子生下來。 其實我對于孩子倒是無所謂,不過他喜歡,那就生下來好了。 于是有了林若。 林若的戶口是個難題。 因為我們當時還沒結婚,倒不是他不想娶我,是他爸媽把戶口本捂嚴實了,不讓他拿,我也不愿意回村子,所以才沒領證。 我們各自回了一趟家。 聽我爸媽說,表姐涉嫌好多罪,什么介紹賣yin罪,拐賣婦女罪,一起罰下來要判七八年。 我那時已經談不上恨她了。 如果沒有她,我就遇不到瀚海了。 總之,我爸媽知道了我是被迫的,雖然還是覺得我丟人,但是也沒那么埋怨了,他們很支持我嫁過去。 最后,我們領了證,林若的戶口也東跑西跑忙活完了。 取名字的時候,那本新華字典都快被瀚海翻爛了。 最后取了個若字。 他說,簡簡單單的,就挺好聽了。 我問他若是什么意思,他說除了“像”這個意思,還有“如果”和“你”的意思。 “如果她像你一樣就好了?!?/br> 我沒想到若的幾個釋義還能連成句子,笑了出來。 接下來的一切,似乎沒什么好說的。 無非是為了孩子的奶粉錢奔波。 瀚海真的很努力,若若上初二的時候,我們終于攢到首付錢買房子了。 當時我們計劃著,貸款還完,若若讀大學,我們就一起去看海。 可惜,若若剛上高一沒多久,瀚海就查出來了癌癥。 瀚海高高瘦瘦的,我沒想過他會得胃癌,還是晚期。 那時候覺得天塌了一樣。 他家做餐館的,他聞夠了油煙味,所以他總是吃的清淡,但是我愛吃辣,所以有時候我懶得做飯的時候,他會給我做一桌子辣菜。 我吃的很滿足,他也很開心,但他只給我夾菜,自己都不會動幾筷子。 我后來才知道,他公司的工作餐,他從來都不吃。 他都是為了工作,為了這個家。 可明明經常胃疼的厲害,也從來不說,怕我擔心。 又怕去醫院花錢,所以一直忍著。 直到實在疼的沒辦法工作了,才去醫院看病。 可是已經遲了。 瀚海身體是被我拖垮的,我對不起他。 我開始打工,強行讓他辭掉了工作,在家好好養著。 可是我被他保護的太好了,已經很久沒有工作過,又只能做一些廉價的活兒,一個月根本掙不了幾個錢。 于是賣了房子和所有家具,他覺得惋惜,明明再過幾年,房貸就可以還清了,卻迫不得已低價售出。 我也很心疼,可是我更想他在我身邊。 我讓醫生給他用的,都是最好的藥,最佳的治療方案,花錢如流水。 卻還是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日漸消瘦,身體越來越差。 漸漸的,錢不夠治病了,我只能低聲下氣的去找我爸媽,我親戚借錢。 湊了三四萬吧,只撐了兩三個月。 又去他家里借錢,他家里人罵我,但瀚海畢竟是獨苗,所以他們也湊了些,但還是不夠用。 我實在沒辦法了,想起來了我的老本行。 我答應過他的,以后再也不會去賣了。 可是,可是我沒辦法眼睜睜的看著他去死。 我白天做些零散的工作,晚上找了家ktv去做雞。 我騙他是家燒烤店,所以要上晚班,他沒有懷疑,但是會很固執的等著我晚歸回來才肯睡覺。 可我已經四十多歲了,還生過孩子,比不得以前的年輕漂亮了,一晚上只有兩百。 二十年前我是兩百,二十年后我還是兩百。 物價飛漲,這兩百早就今時不同往日了。 瀚海頭發越掉越多,化療和靶向藥的副作用在他身上也越來越明顯。 他不止一次想過去死。 可我每次都紅著眼睛告訴他,你敢死我就跟你一起死。 他放棄了,他舍不得我。 就連一直被瀚海捧在手心的若若,也被逼著學會長大,去想辦法賺錢,補貼家用。 我對不起她。 最后的最后,我被逼到沒辦法了。 醫生說活不過兩個月,可我偏不信邪,我覺得是他們那群庸醫耽誤了瀚海治病。 我要帶瀚海去大城市大醫院治病。 可是我沒錢了。 于是我做了和表姐一樣的事情。 我跪下來求若若,讓她走我以前的老路。 我明明是知道的,知道她那樣會有多絕望。 可是我沒辦法了,我真的沒辦法了。 我不能失去瀚海。 他是我的太陽,我們說好了要白頭偕老的。 我知道林若狠不下來心。 不出所料,她答應了我。 在KTV知道陸離的時候,我很高興。 我和瀚海的過去,在陸離和若若身上重現了。 而且,陸離是能出萬把塊錢買林若的人,他家有錢,他喜歡若若,瀚海有救了,若若也不用受苦了。 可是陸離很生氣,給了我一巴掌,告訴我瀚?;钪仓皇鞘芸?。 那一巴掌讓我如夢初醒。 我讓他這么痛苦的活著,真的是愛他嗎? 陸離是個很好的男孩子,即便我這樣對不起若若,他還是愿意出錢,給瀚海治病。 可醫生還是宣布了瀚海的死刑。 瀚海不想再治療了,他想趁著自己能走能動,完成以前一直都沒有完成過的心愿。 他說,我們去看海吧。 我想,或許陸離說得對,我是時候放手了。 我們坐上綠皮火車,一起去看海。 我形容不出來大海的廣袤和美麗,就記得以前瀚海教過我一個詞。 叫做,海納百川。 大海容納了我們的一切。 他身體還是很差,可笑容不再是以前那樣勉強的笑了,我能感覺到的,他很開心。 那是我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一個月后,瀚海走了。 他走的時候,很安詳。 大概是因為我做出了決定吧,所以一向愛哭的我,居然平靜的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沒有留遺書,可能是顧慮我不識幾個字,怕寫了我也看不懂吧。 我帶他回了他的家鄉。 他爸媽看著瀚海的骨灰盒,氣的厲害,狠狠打了我一頓。 “就是你這個雞,害死了我兒子!” “他倒了八輩子血霉才遇上你這么個掃把星!你還我兒子的命!” 我默默受著,沒說話。 我以為他爸都去嫖娼了,他mama肯定會離婚的,可他mama沒有,他們還是在經營著那家餐館,只是夫妻倆年紀大了,都有些力不從心。 我不愿意讓瀚海入祖墳,所以帶他離開了。 回到出租屋后,我給若若和陸離做了一個星期飯,每天送過去。 我虧欠若若的愛,也虧錢陸離的錢,總想做點什么彌補。 可這些我注定償還不完。 我沒能等到若若高考結束就離開了,因為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去見瀚海了。 我坐上了綠皮火車,又一次來到了海邊。 大海還是那么漂亮,能聽到呼啦啦的海浪和風聲。 我把瀚海的骨灰撒進了大海。 一揚手,瀚海就這樣消散在海風里。 然后穿著那天瀚海買來的泳衣,一步一步,走向大海,張開懷抱。 咸腥的海水淹沒頭頂的時候,我記起了瀚海教過我的一句話。 生同衾,死同xue。 海納百川,也容納了我和瀚海。 我的靈魂上升的時候,我看到了瀚海在向我招手。 他應該等我很久了吧。 我飄過去,握住了他的手。 來世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