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在一處山林間傳來一陣朗朗的讀書聲,聲音有些稚氣,似是群半大的孩童。 若是來到這山腳就會發現,這竟有兩座竹屋,下面許是因為潮濕,架起的架空層,擺了張竹桌、幾條竹凳,竹桌上擺放著茶具,應是有人在此休憩。 看這竹樓的竹子青青翠翠,便知是不久前才建起來的。 方才那陣瑯瑯書聲,也是從這其中一棟竹樓傳出來的。 里面橫七豎八陳列著十來張桌子,一個個五六來歲的奶娃子端坐在桌前,搖頭晃腦的讀著手里的書。 一素衣男子則一手端書,一手負在身后,在學生們之間來回走動。 男子一頭烏絲披在身后,只有耳畔的發絲攏到腦后,用一根白絲布系著。 眼眸清澈,眉目間透著幾分儒雅。 “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 “夫子!夫子!” 一陣叫喊伴隨著匆匆上竹階的腳步聲,男子頗有些頭疼的看去。 只見一玄色戎裝男子提著一個食盒站在門前,顯然是一路趕來的,卻笑得燦爛。分明是個二十的男子,偏生多了幾分稚氣。 “辰澤,教不嚴,師之惰。都這般大的人了還沒個穩重?!笔捰痤H有幾分無奈的笑著,朝他走去。 “這般大了沒個穩重!”那群娃娃也學著蕭羽的口氣沖楊辰澤說,說罷還不忘吐舌頭做個鬼臉。 楊辰澤也沖那群娃娃吐了下舌頭,見夫子已走到自己身邊,這才收斂起來,提著手里的飯盒,一只手撓了撓后腦勺,瞇眼笑的歡。 “這是家中做的些點心,我娘讓我趁熱送些過來給你?!闭f罷,又露出一幅委屈模樣?!拔疫@可都是謹遵母命,怨不得我不講規矩?!?/br> 蕭羽可沒將他的胡話當真,他除去第一次前來學藝時小心翼翼,何時還舉止得當過? 提及這事便扯出家中楊母來說事,楊母也不知為他背了多少黑鍋。 “辰澤哥哥又在瞎說,上次我就聽你娘說過,她可沒說讓你急著送去的話?!?/br> 到底是孩子性子直,見不得楊辰澤那副委屈的模樣,當下就直起身來挺著胸脯揭穿了他。 “嘿!二娃子你可別瞎說,那肯定是你聽錯了!”楊辰澤不認,跟那孩子較起真來。 那孩子卻是不想搭理他,說著“有沒有聽錯你自個心里明白?!鞭D而又對蕭羽道:“夫子,我們先回去了”隨后的孩子也都說了聲,得到蕭羽點頭同意便要走。 “可要留下來一起吃點心?”蕭羽想起楊辰澤帶的點心。 “不用了,我們要趕著回家吃飯了!”說罷,一個個跑的比兔子都快,路過楊辰澤時,還不忘都對著楊辰澤做了個鬼臉。 蕭羽透過窗戶看了眼外邊太陽的方位,該是剛過辰時,這個時辰,吃什么飯? “他們這是怎么了?” 楊辰澤對此并不關心,但見他問了,還是想了想,說:“可能是早上沒吃飽?或者是借我來的機會逃學?誰知道呢?” 他可真不想留下那群孩子在這,一人一個,這點心便到不了蕭羽的手了。 蕭羽見他這般敷衍,無奈的搖了搖頭,也未說什么。 “快嘗嘗這點心,我試過了,味道好極了!”楊辰澤迫不及待的打開食盒,捻了上層盤中一塊半透明的花瓣狀糕點遞到他嘴邊。 蕭羽愣了一下,還是伸出手接過了,看來眼,點心中心點綴著一顆小棗兒,賣相倒是挺好。 在楊辰澤期待的目光下,蕭羽還是輕咬了一口,入口即溶,還帶著淡淡的花香,倒也不錯。 “如何?”楊辰澤詢問。 蕭羽點點頭,表示不錯。 楊辰澤對這個答案很是滿意,當即便將食盒遞給他:“即是不錯,那這些你可都得吃完?!?/br> 蕭羽看著手中強行塞來的食盒,頗為無奈的笑了笑。 “你該是在家好生學習,而不是成天想著給我送東西?!笨v是知曉他是生怕自己過得不好,蕭羽也還是不得不警醒他不可荒廢了學業。 楊辰澤已經習慣了他這般訓說,未放在心上,嬉皮笑臉的辯解道:“我今日來可不只是來送吃食的,吃人嘴短,夫子即是吃了我的東西,可不得幫我個忙?!?/br> 蕭羽也向來不喜嗟來之食,平日里楊辰澤不肯收他的東西,他也就只能多傳授些知識給他,如今他又一次請他幫忙,蕭羽自是擺正了態度。 “何事?” 楊辰澤見他那認真樣,反倒是不由笑出聲來,捧腹大笑。 “不過是我娘生辰快到了,想讓你陪我去給她選件禮物罷了,你當是什么嚴肅的事?” 說罷又笑了起來。 蕭羽被他這么一笑,倒也有了些尬意,臉上多了些緋紅,不知的惱自己還是惱他笑自己。 “這事……你自己去選不是更好?”蕭羽微蹙眉頭。 楊辰澤聽他提這事,不由嘆了口氣,說道:“每年送的她都不稱心,我哪知她想要什么?!?/br> 蕭羽見過楊母,是個精干的女人,年有五十了,卻依舊風韻猶存,帶著幾分少女的氣息,活潑的很。第一次見他們母子,他還以為是姊弟。 若說楊母想要什么…… 蕭羽想到了什么,輕聲笑了起來,將食盒擱在竹桌上,回首笑道:“你若那日帶個妻子回去見她,便是與她最好的禮物了?!?/br> 跟在身后的楊辰澤聽到這話,明顯愣了一下。 妻子…… 這事他倒還真沒想過。 如今蕭羽提到了這話,倒不由讓他思量了一下:若是找妻子,自己會找什么樣的? emm……得得體些,要有才華,脾氣好,要有書卷氣…… “辰澤” 一道溫潤的聲音傳入耳中,他勾勒出的未來妻子的形象不由的和這道聲音的主人重合,驚了他一跳。 “你在想什么?”蕭羽見他發愣,站在他跟前,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手,笑問。 楊辰澤方被他自己剛才的想法嚇到,此刻又見他在自己面前那溫和的笑,那映象便更深了。 “沒沒想什么”楊辰澤搖頭道。 蕭羽可是一眼看出了他的慌張,但也沒多管,去將食盒里的吃食擺放在桌上,一邊打趣道: “你向來不會說謊,都結巴了,莫不是在想自己未來的妻子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意。一語中的,楊辰澤心中驚了下,將自己方才的想法壓了下去。 真是,夫子這般正直的人,他怎能將他比作女子,這是對他的褻、瀆。楊辰澤暗罵自己齷、齪。 面上卻已是笑嘻嘻的模樣:“方才夫子提及這事,我倒真想了一下,不過現在還沒這想法,她怕是要再等幾年了?!?/br> “你已經不小了,也該……” “夫子今年該二十有九了吧,夫子都不急,我急什么?” 楊辰澤將蕭羽自己搬出來,堵得蕭羽無話可說。 蕭羽自是知曉自己的年紀應早該娶妻生子了,但…… 許是他與那人喜好相似,每每自己有好感的女子,那人也會有好感,而且那人性子直,不似他磨蹭,每每都能將那女子追到手。 朋友之妻不可欺,他自是知道的,所以一直到如今,也未找到心儀的女子。 但那人雖取得多個女子的芳心,如今也與自己一般大了,也未曾成親。 再聯想到三個月前發生的事…… 他若是回來知曉了那事,怕是要恨上自己了…… 即便他未做什么……但到底是害了叔父他們。 蕭羽想到這事,自己也低落寞沉了幾分。 楊辰澤知道他許是想起了之前的事,但他卻并不知道是什么事。 他三個月前被人送到府上,當時楊辰澤正和著些狐朋狗友在外面玩,回來家中便多了個人。 那人安靜的躺下床上,身上穿著件素色衣裳,面容柔和,樣貌算不得出眾,卻有種謫仙般不食煙火的感覺。 他詢問過母親,母親說是自己表哥宋祁淵派人送來的,沒有說明他的身份,只是叫他家好生照料一下他。 楊辰澤對于自己那個表哥的映像不是很深,可以說是許多年沒見面了,只知他如今翻身做了宰相。 能讓一個宰相送來并要求好生照料的人,楊辰澤自是好奇,但奈何蕭羽從未提起,父母親也搖頭不知,他也便打消了這念頭。 蕭羽給他印象最為深刻的,除去他那出塵的氣質,便是那莫名的憂愁。 楊辰澤對他幾乎一無所知,不知該說些什么話。 好在蕭羽的這份落寞沒有持續過久,最起碼他們走在街上時,蕭羽還是和他有說有笑的。 “看那邊的糖葫蘆,我小時候就愛吃那個,每次出門都必須買才行,結果你猜后來怎么著?我吃的時候把我牙給咬掉了,我還嚼了兩下才發覺不對勁?!?/br> 楊辰澤見到路旁路過的賣糖葫蘆的小販,對蕭羽說道。 “你看,就是這顆牙,虧得它長出來了,不然得多難看?!睏畛綕砂抢约旱淖熘附o蕭羽看他掉過的牙。 蕭羽被他逗樂了,笑道:“現在還吃嗎?我去給你買?!?/br> 楊辰澤腦袋搖的像撥浪鼓,說道:“不了不了,現在再把牙吃掉可就沒得長了?!?/br> 蕭羽笑著,忽見自己忘了正事,瞧見前方不遠路邊有一家玉石坊,便走了去看看。 楊辰澤正要跟上,卻被身后一人拍了下肩膀。 楊辰澤回頭,卻發現拍他肩的人已經繞到了自己跟前。 “你這把戲真無趣?!睏畛綕梢灰娛撬暗呐笥焉蚨?,不怎么感興趣,想動身跟上蕭羽的步伐。 “誒,話可不是這么說,我今日可是帶了好東西來找你?!?/br> 沈杜攔住了他。 楊辰澤進蕭羽走進了那家玉石坊,想來一時半會不會出來,便也打消了急著跟去的念頭。 “瞧你現在的模樣,蕭夫子又不是你的誰,而且這么大的人了,在這么大點的地方,還能走丟了不成?”沈杜嬉笑道。 楊辰澤可不想跟他撒潑,自打跟蕭羽熟絡了之后,他就少找這些個酒rou朋友玩樂了,反倒是學習長進了不少。 “你便是來大街上尋我的?”楊辰澤的言外之意便是:有什么事不能到我家找我嗎?非得這個時候出現。 沈杜一聽這話倒也抱怨起來:“我可是去你家找過你,夫人說你不在,我才出來尋你的,這不正巧碰上了嘛?!?/br> 楊辰澤依舊不怎么感興趣,只想快些去找蕭羽。 “行了行了,什么好東西?” “嘿嘿”沈杜笑著,將他拉到一邊,做賊似的左右看了眼有沒有人注意到他們。 “你做賊呢?趕緊的?!睏畛綕纱叽俚?。 沈杜這才從懷里掏出兩本本子塞到他懷里。 “什么東西?” “能讓你整夜難眠的東西?!?/br> 楊辰澤翻看封面上沒有字,便打開一頁看了眼,這一看把他嚇得不輕,竟是春、宮、圖。 換做之前楊辰澤許是會感興趣,但如今有蕭羽這位大仙人的熏陶,他滿腦子都是圣賢書,壓根不敢碰這東西。也不知是不是怕被蕭羽發現了自己的齷、齪思想。 “拿回去,這東西我可不敢看?!比f一被蕭羽看見了還得了? 楊辰澤將冊子塞回他懷里,哪知沈杜不收,堅持想讓他看。 “這真是個好東西,不騙你?!?/br> “我信你個鬼,這東西我可不敢要?!?/br> 兩人就這么你推我搡的鬧著。 身后卻突然傳來一道聲音:“你們……在干什么?” 這聲音楊辰澤是萬分熟悉的,當下便是一愣。沈杜看清了來人,也是一愣。 楊辰澤第一念想就是:不能讓他看見! 情急之下,楊辰澤將那兩本小冊子塞入胸衣里。 “沒什么沒什么,我太久沒見到沈杜,剛才鬧著玩呢!”楊辰澤笑道,一把攬過沈杜的肩問他:“是吧,沈杜?!?/br> 沈杜哪敢說不是?一個勁的點頭。 “怎么了?夫子?!睏畛綕沙弥捰疬€沒開話,立馬轉移了話題。 蕭羽本想說什么,卻被他這話給噎住了,動了動唇,說道:“我方才在玉石坊……” “可是有看中了的?快帶我去瞧瞧?!闭f罷,楊辰澤隨手推開了沈杜,拉過蕭羽的腕就要走。 “那你朋友……”半路拋下朋友不是君子所為。 “不用管他,他自己會去找樂子的?!睏畛綕煽刹辉诤?,他從沒覺得自己像個正人君子。頂多在蕭羽面前裝裝樣子。 在他來之前,整個鎮子上誰不知道楊家小兒是個出了名的紈绔子弟。鎮上就那沈杜等幾人,也都是他帶起來的。 沈杜向來也知楊辰澤沒心沒肺,但楊辰澤素來以仗義著稱,半路拋棄朋友之事幾乎不曾有,沈杜三生有幸撞上了,卻是無話可說。 楊家雖在這小城鎮里,但他家祖上便經商,連都城都有三成的商鋪是他家的,住在這荊州老宅,不過是圖個清閑罷了。 沈杜家中只是做些小買賣,許多方面還得仰仗他。 沈杜也只得陪笑道:“不礙事不礙事,我家中也正有事,先回去了。夫子告辭?!?/br> 這話是對蕭羽說的,末了卻瞧了眼楊辰澤,似乎在用眼神告訴他,那確實是好東西。 楊辰澤視而不見。 “嗯?!笔捰鸹貞艘宦?。 沈杜頷首,轉身便離開了。 那蕭夫子雖來路不明,但為人是極好的,又學識淵博,家家戶戶的孩子都想送去他那學習。 沈杜雖是紈绔,但對這位渾身透露著書香氣息的夫子,倒是極為尊重的。 若說極原因,想來是因為蕭羽不曾因為他們平日里紈绔的行為而感到厭惡。 “方才看中了什么?”楊辰澤繞在蕭羽身側詢問。 “是支簪子?!笔捰鸹卮?“時常見夫人佩對紅瑪瑙耳環,想來是喜歡的,那支簪子也是紅瑪瑙的,她應會喜歡?!?/br> 楊辰澤回憶了下,他娘還真是成日里都是戴著那對耳環的。 聽聞是他爹年輕時送的,楊辰澤之前沒在意過。 如今蕭羽提及,倒也真似那么回事,送支能與之匹配的簪子,豈不美哉? 楊辰澤的到來難免不引起店主的熱情,這可是荊州城的頭戶呢! 店主是個大肚便便的人,一見楊辰澤進門,便馬上迎了上去。 “楊二公子要點什么?送心儀的女子還是朋友?” 楊辰澤沒理會他的奉承,直言道:“我要方才夫子看中的那支簪子?!?/br> “誒!我說呢!蕭夫子今日怎么有錢會來我家店里逛,原來是有楊二公子買單?!?/br> 店主笑的開心,楊辰澤卻聽的不開心。 什么叫“怎么有錢會來我家店里逛”? “店家可知你這店里為何如此冷清?”楊辰澤似笑非笑的問道。 店家正在將那支簪子找來,聽他這么說,以為是想給他指點迷津,立馬搖頭道:“不知,楊二公子可有什么見解?” 楊辰澤抽過店家手中的簪子,是支瑪瑙雕制成的梅花樹枝狀,通體血紅,放在光下還有些透亮,物件倒是上品。 楊辰澤瞧著一臉奉承的店家,笑道:“真是因為有你這般不會說話的人才會這般冷清?!?/br> 店家臉上的笑一下子就僵住了。 楊辰澤卻沒打算就此罷休,繼續說道:“其一,蕭夫子圖的是智慧,而你圖的卻是滿是銅臭味的金錢,你與夫子云壤之別,夫子比你高貴多了。其二,這支簪子是我送給母親的賀禮,便是我要為夫子買東西,也用不上你來指手畫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