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場惡戰后，大軍死傷無數，李隱也中了流矢，手臂受傷。

    但他們攻下了靈城。

    靈城不大，只因位置特殊，自古以來就是重要的軍事樞紐，“得靈城者得天下”也許只是一句戲言，可占據靈城，進可揮兵北上，退可固守幽州，對真帝李隱來說，真是一場值得慶賀的勝利。他下令軍隊于靈城休整，訓練新兵，補充物資，等糧草從幽州運來。

    嶺南王宇文疾流連妓館，成天喝的醉醺醺，路都走不穩。

    平王三子張恒不滿道：“成何體統！”

    大太監來寶連忙道：“張將軍！可別在陛下跟前說這些！陛下用人只看本事，別說飲酒作樂，就是殺人放火，只要能打勝仗，陛下也不在乎呢！您慎言?！?/br>
    張恒氣沖沖地走了。

    來寶搖搖頭。

    城主府內。

    李隱手臂的傷已妥當地包扎起來，只是動作之間，難免疼痛。如果玄野在，眨眼間就能讓他的傷口痊愈，可玄野不在，離開燕州之后，玄野的行蹤越來越詭秘，不時就要消失幾個日夜，不知道有多少事要忙，連征戰四方、奪取王位對他來說都不過爾爾。

    李隱冷哼一聲，心想不在就不在，他還懶得敷衍那條龍。

    窸窸窣窣的聲音在墻角響起。

    李隱下意識地抓起自己的佩劍，喝道：“誰？”

    一個少年雙手抱胸，從陰暗處出來，嘟嘟囔囔道：“耳朵還挺好用……”

    李隱的目光落在少年的蛇尾上。

    南星順著他的目光去看自己的下半身，看見蛇尾，懊惱道：“就說不來，非逼我來，這下好了，出丑了吧！”

    李隱：“……”

    他沒有收回已出鞘的劍，劍鋒仍指著這個半人半蛇的少年，看見蛇尾的瞬間，他想起不知身在何處的玄野，也許這少年和玄野之間有千絲萬縷的關系，縱使玄野幾乎對他的一切了如指掌，可除了玄野是龍，他對玄野的事一無所知，玄野從未和他說過他自己的事。

    李隱冷聲道：“誰逼你來的？讓你來殺我？”

    少年點綴著白鱗的蛇尾在地上動了動，靠近擺滿點心的飯桌，他隨手捏了枚點心送進嘴里，邊吃邊道：“我大哥讓我來的，不是殺你，是救你?！?/br>
    李隱：“……你大哥是誰?！?/br>
    他心中已有答案。

    少年奇怪地看他一眼，說：“你不知道我大哥是誰？我大哥可是世間唯一一條龍哎！”

    李隱頓了頓，收了劍，直覺告訴他，這個少年說的是實話。

    他問：“救我？”

    少年吃的滿嘴都是點心渣，含混道：“誰讓你一直不肯死呢！大哥看見你的命運，今晚就是你的死期，你會死于斬首……如果你肯吃點心的話，那就是死于中毒啦，你不肯吃，他們只好割下你的腦袋，送去豐都那個大宮殿?！?/br>
    李隱可以想象，看見他的頭顱，李耀會多么欣慰，說不定還會大赦天下，讓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喜悅。

    他看著吃個不停的少年。

    半人半蛇的少年喝了盞茶，說：“不用擔心，這點毒，我還不放在眼里?！?/br>
    李隱問：“玄野在哪？”

    少年聳聳肩，說：“我也不知道，大哥神神秘秘的，話都不肯和我多說一句，把我扔過來就走了?！?/br>
    扔過來？也就是說，玄野明明可以來見他一面，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都說明白，但就是不肯那么做，而把他的性命交到一個連化形都化不好的小妖手中。玄野，究竟在想什么？又在謀劃些什么？

    李隱把銀針刺進點心——銀針沒有變黑。

    少年翻個白眼，“不是吧，你還真以為這世上的毒都能用銀針試出來？那未免也太小看那些想殺你的人了?！?/br>
    李隱道：“我有侍衛守夜，刺客進不來?！?/br>
    少年把點心一掃而光，連讓銀針刺過的那枚也是，他戀戀不舍地舔舔手指上的點心渣，抬起眼睛看向李隱，豎瞳在燭火下顯得兇狠猙獰，和他那張人畜無害的白皙清秀的臉相去甚遠，“是嗎，那我是怎么進來的？”

    真帝：“……”

    少年和李隱肩并肩地躺在床上，振振有詞道：“不這樣，我怎么救你？要是刺客知道你知道了，那就晚了。不是我想和你一起睡，是大哥說如果你有什么三長兩短，他就扒了我的皮。我可不想死，我還想修煉成龍呢?！?/br>
    身邊有人，李隱睡不著，他看著少年蛇尾的剪影，和玄野不同，這個少年的尾巴很細，勾在床柱上動來動去，顯得很活潑。玄野喜歡把蛇尾纏在他的身上，很冷，但又有說不出的滋味，是……安全么？

    李隱不肯再想。

    “玄野是龍，你是蛇，你為什么要喊他‘大哥’？”

    少年挑釁地道：“大哥救過我的命，我就認他做大哥報恩，不行嗎？”

    李隱沒有動怒，問：“你說玄野是世間唯一一條龍，又說你想修煉成龍，難道玄野曾經也是蛇？”

    少年不假思索道：“當然不是……喂！大哥不想告訴你的話，我也不會告訴你！”

    李隱淡淡道：“只是閑談，刺客不知何時才來，說說話打發時間而已。那你能告訴我，玄野是怎么救的你么？”

    少年猶豫了一會兒，似乎在想這個人間的“君王”、“逆黨”是不是別有用心，只是，過去的事，說說也無妨吧？

    他滔滔不絕道：“當年我還是條小蛇，還沒有修成人身，在山里亂逛的時候被獵人抓住了，那個獵人要把我賣去做蛇羹，當時大哥恰好路過，看見了獵人手里的我，就花了很多錢把我買下來了，還把我送到了更隱秘的深山，我染上了大哥身上的龍氣，沒多久就修成人身啦?！?/br>
    少年感慨：“當人可真好啊，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生的熟的都能吃，吞不下的獵物也能切成小塊吃，更別說還有五花八門的點心和蜜餞，當蛇的時候就吃不到啦，只能連皮帶rou囫圇地填飽肚子。要不是大哥，我哪兒能吃到這么多好吃的！”

    李隱：“……”

    這條蛇，真的能應付他的侍衛都應付不了的刺客？

    直到午夜，仍未有異動。

    雖然知道大哥說的話絕不會錯，南星還是心虛地摸了摸鼻子，他把話說的那么信誓旦旦，還夸下?？?，要是刺客不來，那他的面子往哪放？他可還在這個人類的床上躺著呢！他纏在床柱上的尾巴不停地卷啊卷啊，木柱發出咯吱咯吱的呻吟聲，在深夜時分顯得那么刺耳。

    南星回神：“……”

    出乎他的意料，人類不僅沒有嘲諷他，還安慰他說：“刺客都喜歡凌晨殺人，因為凌晨是大多數人精神最不好的時候，他們更容易得手?！?/br>
    南星色厲內荏道：“我當然知道！你以為我不知道？！”

    李隱一手支頤，借著微弱的燭光看向少年，“你多大了？”

    南星想了想，說：“幾百歲吧……我也記不清了，還沒化人時，我不知道什么叫年月。修出人身之后，我也沒有刻意去記，我只記得，我化成人沒多久，就好長時間吃不到人間的食物，到處都沒有吃的，我只好回山上，過了很長時間，一只麻雀告訴我，人間又到處都是炊煙啦，我才出來?！?/br>
    到處都沒有吃的？很長時間？

    李隱道：“你修成人二百年了?！?/br>
    南星驚訝道：“你怎么知道？”

    李隱笑了笑，說：“二百年前災星掠過天空，帶來一場大旱，旱災持續了整整十年，餓殍無數，人們易子而食，你當然也吃不到人間的食物?！?/br>
    南星聽了，別別扭扭道：“你懂的真多?！?/br>
    李隱道：“可我不懂妖的世界?！?/br>
    南星撓撓頭，說：“你想問我大哥的事，我不能告訴你，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多少?！?/br>
    他頓住，以氣聲道：“來了！”

    李隱都沒看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覺眼前一花，就有一把利刃讓南星抓在手中，利刃的主人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老者見狀，“咦”了一聲，顯然沒想到居然有人能接住他的刀。

    老者驚道：“你也是妖？”

    南星呲牙笑了笑，化回蛇身，一圈一圈地把老者纏了起來，他纏的越來越緊，老者的臉漲的通紅，倏然變成一只毛絨絨的大狐貍。

    這時，李隱點燃了燭火，拿著燭臺走過來，火光照在狐貍的皮毛上。

    李隱道：“你的主人是誰？”

    老者張張嘴，只發出痛苦呻吟。

    李隱拍拍南星。

    蛇不甘不愿地放松身體，讓獵物呼吸空氣。

    老者咳嗽著道：“逆天改命，害人害己，你，咳咳，你不是真正的君王……”

    李隱陰晴不定地看著皮毛比火還紅的狐貍，半晌，說：“殺了他?！?/br>
    南星張開嘴，露出鋒利的蛇牙，咬進大狐貍的脖子，爾后從它身上爬開，化回人身，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看著狐貍在地上抽搐、掙扎，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沒用多久，狐貍就僵在地上，一動不動。

    南星朝狐貍吹了口氣。

    狐貍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