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非,人也非。
掛滿蜘蛛網的房梁,斑駁龜裂的石灰老墻,脫落的墻皮碎屑。這棟老屋,也留下了歲月的痕跡,不再是記憶中的面貌。 元豐看不下去了,深刻地體會到物非人也非的滋味兒。他將手中的銀行卡塞回背包暗袋里,換成另外一張。 隨著年齡的增長與社會閱歷,仇恨變得不再鮮明,讓人恍惚間以為自己放下了。當元豐走進這棟老屋時,大腦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個男人,毛骨悚然的惡心感再次纏身。 他這才明白,時間根本治愈不了一切。無法釋懷的那段過去就像人的影子,它不會時時刻刻出現,卻永遠都存在。 而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將存了23萬人民幣的銀行卡,交給這對蒼老的中年夫婦,算是報答十一年的生養之恩。 在丈夫的攙扶下,王金鳳走到兒子跟前,枯瘦如柴的手伸向半空卻又放下了。她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說,最后只是哽咽地說:“孩子,這些年…你受苦了…” 元志強的情緒依舊很激動,他問:“小豐,回來幾天???我明天一早就打電話讓小梅小秋她們回來。小俊開學了,學校里不給放,我明晚接他去?!?/br> 聽到熟悉的小名,元豐內心百感交集。他不想再面對令自己心酸難受的父母,于是將銀行卡放在掉了漆的八仙桌上,“不用了,我明天就走。這銀行卡里有23萬,密碼寫在卡后面了?!?/br> 夫妻二人聽到這話,雙雙愣住。 元豐背上背包,為了讓二人放心,他簡短地說道:“我這些年過得挺好的,現在在一家大公司里做經理,工作穩定。這卡你們收著吧,我手頭上還有富余?!?/br> 元志強見兒子剛來就要走,他松開妻子,拿起桌上的銀行卡塞回兒子手里,語氣又開始急起來,“你還愿意回來看看,我跟你媽就高興了。這卡你拿回去,我們一分都不要!” “是啊?!蓖踅瘌P也在一旁說道,“小豐,快把卡收起來?!?/br> 元豐拒絕接受,他把卡往回推,“收下吧,這次回來就是為了這個事兒,我走了?!?/br> “這咋剛進屋就要走???”元志強拉著兒子不讓走,“小梅他們幾個還沒回來,留下來吃飯,我明早就去接小俊?!?/br> 王金鳳見兒子要走,顧不上虛弱的身體,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小豐…媽對不起你…”她說著,緩緩地屈膝,下跪在了兒子面前。 元豐驚得瞪大雙眼,立刻彎腰將跪在地上的母親給扶起來,“這是干啥?。??都過去了,我…我早忘了!” “小豐,是爸對不起你!”元志強想起那些不堪入目的偷拍照片,悔恨得當場抽了自己一嘴巴。這種事兒,要一個11歲的孩子如何去承受? 這樣的畫面,是元豐怎么都沒料到的。他爸猛地握住他的手,語氣異常激動:“那個畜生死了我才曉得你這孩子受了多少委屈,你媽因為這個事兒,哭了好幾宿。我悔恨啊我…我去鎮上縣里到處打聽,不知道上哪兒尋你?!?/br> “怪我一時糊涂啊…信了那畜生的鬼話,以為能讓你把病給瞧好?!?/br> 死了? 元豐愣愣地站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他像是在問父母又像是自言自語:“現在說這些還有啥意義…你們不還是把我給賣了嗎…” “咋舍得把你賣了…那畜生過了倆月才給我打電話,說正在帶你瞧病,瞧完不回來了,以后就在大城市念書?!痹緩娬f到這兒嘆了口氣,說不下去了。 正是因為這通報平安的電話,他才徹底放心,沒再過問。也因為太過相信兄弟,當時忙著賣菜的他根本沒去多想,只想著兒子以后也算半個城里人了,能在大城市過上好日子。 “等不到電話來的那陣子,你爸隔三差五就上鄰村看看,那新房子一空就是好多年…”王金鳳抬手抹了抹眼淚,也說不下去了。那些照片雖然被燒掉了,可卻實實在在地扎著她的心。 “……”元豐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么。從父母的只言片語里,他明白了一切都是那男人的謊言??伤皇巧底?,他知道那些謊言半真半假,父母嫌棄自己這副身體,是不爭的事實。 即便過繼是真的,對他來說,也跟‘拋棄’沒什么兩樣。但得知父母并沒有將自己賤賣,他心里多多少少舒服了些。 最終,元豐同意留下來吃完飯再走。不為別的,他確實有些想見見兩個meimei和弟弟,下次應該不會再來了。 那張銀行卡,他父母死活沒收,被塞回了背包里。 ** 在這間有人曾經給自己講過許多故事的西屋里,元豐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那男人真的死了嗎? 如果死了,為什么躺在這兒還會犯起陣陣惡心。 屋外傳來窸窣的動靜,元豐閉上雙眼,似乎有人過來了。明知來人是誰,可那輕輕的腳步聲竟讓他有種如臨深淵的感覺。 他迅速坐起來,下床開了燈。 王金鳳沒想到會吵醒兒子,面上有些尷尬,“媽就是想來看看你…” 元豐低低地嗯了一聲,坐回床邊。 兒子明天就要回去了,王金鳳心里百般不舍。她緩緩走到床邊坐下,開始沒話找話:“小豐啊,處對象了嗎?” 元豐一愣,腦子里突然閃過賀總那張硬朗帥氣的臉,跟著想起昨晚打的那場炮。他咳了兩聲,回道:“還沒有?!?/br> “是不是著涼了?”王金鳳關心道。 “不是?!痹S捏了捏自己的喉結,“嗓子有些癢?!?/br> “趕路過來都沒怎么喝水吧?媽去給你倒杯水?!?/br> “不用!”元豐立刻拉住要起身的母親,又很快松開,“我喝過了?!?/br> “那行,要喝水就跟媽說?!?/br> “好?!?/br> 王金鳳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兒子身上,那身上穿的衣服瞧著挺顯好。她不敢問太多,只能問那些最基本的。因為話題敏感,也沒催著兒子找對象,而是問他在哪個城市發展,公司里是做什么的。聽著完全不懂的金屬材料,她笑著夸兒子厲害能干,是個有本事的。 一個人躺在這屋里容易胡思亂想,所以元豐沒太抗拒跟母親聊天。多年未見的隔閡與生疏,讓他心中感慨萬千。 “明天下午走???”王金鳳問道。 “嗯?!痹S糾結了片刻,還是問了出來:“真的死了嗎?” 王金鳳怕兒子回憶起那些過往,才沒提趙民淞的事兒。停了好半晌,她才說:“死了,年前在縣城里喝多了,開湖里去了?!?/br> “也沒個親人,還是你爸給辦的喪。我跟著你爸一塊兒去了新房子里,這才知道…” 母親雖沒說下去,元豐卻猜出了結果。那些照片,大概被帶回家收藏起來了。 “小豐…”王金鳳猶豫了好一會兒,到底是沒問出口。 元豐知道母親想問什么,他故作輕松地說:“我沒事兒,后來跑出來了?!?/br> 王金鳳難受地點點頭,“沒事兒就好…” 后來的談話里,元豐從母親口中得知,趙民淞一走就是十年,直到去年夏天才回來。給出的說辭是當年醫生建議保留女性器官,他的生理性別將會徹底變為女性,所以他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在住院期間偷偷跑了。 這個男人誠懇地向父母認錯道歉,說這些年一直在努力找他,從未放棄過。 事已至此,人也死了。 元豐沒有告訴母親,其實他根本沒去過任何醫院,趙民淞帶他去了某個偏遠小城。 在那座小城里,他跟這個男人同吃同睡,一起生活了三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