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無為(春杏、許巧珍之死)
明如雪醒時天已擦黑。 殿中銀碳無聲燃燒,金線織就的流云紋在帳幔上鋪展開來,層層疊疊蔓延至她目所不及的地方。 空氣中彌漫著清苦的藥味,她方坐起身來,一陣寒風溜進門縫,許大監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前,身后宮女端著的盤上擺著一只瓷碗。 許連山觀人一眼便道:“既然青衣醒了,先喝藥罷?!?/br> 許連山不做解釋,只待宮女上前。明如雪接過青色的瓷碗,漆黑的藥汁氣味濃烈,她心知肚明,飲下時不發一言。 許連山檢查了一眼碗底,抬手讓宮女將那盛過避子湯藥的器物拿遠。 明如雪以帕掩口輕咳兩聲,剛退燒的身體虛軟,抬首時她不得不強打精神,“陛下可在明宣殿?” 許連山不言。 她輕聲道:“不好難為大監,只若是有人侍奉在側,奴婢晚些時候再去謝恩?!?/br> 許連山嘆出一口氣,“白賢人正在伴駕,怕不方便?!?/br> 許連山口中的白賢人,在林貞媛之前是唯一個非官家出身的后妃。除卻那日拋下自矜來明宣殿邀寵的趙承徽,也只有林貞媛和曾為宮女的白賢人能做到這一步了。 許大監離開后,那宮女又進來,送來了些白粥。從人口中明如雪得自己身處合歡殿的側殿,已然昏睡了整整一天。 “陛下開恩,請王太醫來過,施針又拿藥的,果然立時見效?!睂m女名為春杏,年歲不過十四五,正是活潑的年紀,許多疲憊與苦難都未曾寫在過臉上。托來的盤上除了白粥,另置了兩樣小菜和一碟紅杏脯?!胺讲拍撬幰彩翘t開的,一聞就苦得很,正好吃些甜的?!?/br> 明如雪看著那張稚氣未脫的年輕面龐,也忍不住彎了嘴角。她拈了塊杏脯放入口中,淡淡的甜味擴散開來。 酉時二刻,一位內侍前來傳旨命明如雪前去侍膳。明如雪梳洗一番告別春杏,便往明宣殿去。 不至殿前便見一人行出,女子一身粉藍,面容嬌媚正是賢人白氏。見明如雪在側請安,白氏一雙眼將人渾身上下打量了個遍,才道:“你就是勞陛下去請王太醫的那個宮女?” 明如雪垂首,聲音尚透幾分虛浮,“不敢勞煩陛下?!?/br> 聞言,白賢人嗤笑一聲。明宣殿前她不再多言,在宮人攙扶下離開。 明如雪站起身來,眼前陣陣發黑。太醫的藥立竿見影是真,只是萬事皆有代價,透支了里子也是在所難免。 她步入殿中,見宮人輪番呈膳,行禮后便立于膳桌一側。直待所有人離開,方為男人布菜。 謝箴不言,她便不開口,銀質的碗與筷不會發出分毫動靜,一切自有圭臬。只是隱隱的,她心下不安,如同她得到的每次喘息之機,都要付出更多去償還。 “你入宮有兩個月了?!敝x箴終于開口。 她垂首應“是”,又將面前的八寶燜筍干夾了些許入盤。 瞧見人一副謹慎的乖巧模樣,謝箴置筷,不露喜怒,“當知宮人夾帶私物出宮,該當何罪?!?/br> 聞人話語明如雪只覺心沉到了底,她安靜地在人身側跪下,正思忖如何應答。 “你出不得建章,便托許青衣幫你?!敝x箴淡然道:“許巧珍說宮門侍衛有她認識的人,你便將月例銀子托與她,每個月請人為一位叫蘇婉的女子上往生香,朕命人查過,蘇婉是你的母親?!?/br> “陛下明察?!泵魅缪┭燮の㈩?,“違反宮規是奴婢的錯,不關...” 尚未脫口的話被謝箴的一聲冷笑打斷。 “你當真信她?”謝箴抬起她的下頜,迫人對視:“她父母亡故,家中尚有幼弟要養活,認識侍衛確實不假,然這銀子亦全數被她寄回家中?!?/br> 謝箴數語,明如雪只覺得振聾發聵。她恍然閉上眼時,憶起許巧珍溫和的面容,與她第一次接過銀子時的猶豫,以及平日近乎如家人般的善待。臉側有被指腹摩挲的溫熱,她聽見男人開口:“那日你哭,就是為了這個?” 見人面露些許茫然,謝箴收手道:“罷了,許連山和朕說你心思明澈,原來他也有看走眼的時候?!?/br> 明如雪起身,謝箴亦沒了繼續用膳的意思。 “你的嫡姐要入宮了?!敝x箴不去看明如雪,如同敘述一件最普通不過的事,“若非明氏謀逆,當時她便該以側妃身份入東宮。當初護國寺她于朕有恩,出事后養在陳家二載,如今以陳少卿之女禮聘為貴姬,也不算委屈了她?!?/br> 明如雪心頭巨震,只覺萬千情緒涌上心頭。 “今后沒有明霜,只有陳貴姬?!敝x箴道,又與人一寸警醒的打量,“朕知你曾與她閨中不和,只是今后她為主你為婢,要知分寸?!?/br> 明如雪面色恢復如常,唯有在袖中的雙手緊攥。應出一句“是”后,喉間幾乎泛著甜腥味。 謝箴仿佛不察,命近侍入內撤膳,明如雪就勢告退。 殿外北風如刀收割暖意。 明如雪踩在尚未來得及清掃的積雪上,所有所有不敢在殿中表露的恨意,都好似在冰雪中凝成堅實的錐,將她的胸膛刺的鮮血淋漓。 她沒有返回來處,轉而一路行至她與許巧珍曾經的住處。無人點亮的蠟燭,熄滅已久的炭盆,以及案上沒能帶走的繡針線、繃子上的刺繡。 她用手指撫摸過那繡了一半的和合如意紋,精致的,冰冷的,如同女人臨終前愿非所得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