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聲音
沒有人敢上前,無論是誰都一樣,誰都不敢上去,站上椅子,然后動手把聶慎童解下來。那一道冗沉的影子被拉的老長,投射到地上變成一道讓人膽寒的陰影。幾個膽小的保姆嚇的連聲尖叫,四下亂跑,被管家一頓呵斥。他心驚膽戰的守在門口,看著那道長條影子靜靜的懸著,離地的腳踝慘白,掙扎中暴出的一條條猙獰的青筋像水蛭一般浮在皮膚表層,再看一眼,還是那股讓人作嘔的恐懼。 真的是自殺嗎,這么嬌生慣養的人,竟然把自己吊死了? 警察來的很迅速,由遠及近的,尖銳的鳴笛聲響徹了整個聶宅。緊接著,好幾個穿著制服的警察齊齊走了進來,在管家的帶領下上了三樓,一群人上樓的聲音都好似那么鏗鏘的震撼。有人在詢問著事情的原委,管家有問必答。這點聲音也是要壓低的,生怕是顯露出了太多情緒。 從開始,聶之鶴只是安靜的站在房門外,等待著這一群專業人員收拾局面,沒見他有多少悲傷痛苦,也沒有多余的話,還很沉著冷靜,只是一動不動的站著,眼睛偶爾掃一眼房間內的情況,平淡的好像死去的并不是他和他有同樣血緣的兄長。 可以確定這間房間就是第一現場,放眼看去是真的很整齊干凈,踢倒的椅子下都鋪著不少折疊好的舊衣物,把那一瞬間的聲音都吸去了。從現場的第一判斷,應該是自殺。 幾個人上去動作小心的把聶慎童解下來,他的身體意外的輕,瘦的都沒有多少rou。他全身上下都僵硬了,冰冷的更沒有絲毫的溫度,早已死去多時了。 確認了身份,他就是這個別墅的主人:聶慎童。根據現場的情況,初步判定是自殺,死因是自縊,至于具體的死亡時間還要再等鑒定。明明看人感覺還很年輕,不知為了什么想不開自殺。不過他們接觸多了案件,也沒什么大反應了。 有人送了擔架上來,幾個人抬著聶慎童的尸體架上擔架,先送去殯儀館,接下來還要聶之鶴走一趟,了解一下具體的情況。聶之鶴始終沒有開口,他看著人把天花板上那個懸掛著的長條解下來,是一條領帶,深藍色的,想必他生前搭配的也肯定是同色的西裝,都是那個男人用慣的樣式。 連死都要在他的房間,用他的東西。誰說聶慎童只是個草包,他明明這么厲害。像模像樣的演了兩個月,明明從頭到尾都是假的,竟可以一點痕跡都不露,抱著必死的決心演戲,才可以像是不是? 兩個月的親密相依,柔情蜜意,原以為是從聶同澤那里偷來的,沒想到連這也不是。 聶之鶴盯著被蒙上白布的那一條,心中終于還是劃過一陣劇痛。明知道他在演戲,明知道他就是存了心的要他痛苦。這人從來都這么狠,對于他討厭的人肯定不會留后路,他這樣的心胸狹窄又惡毒。沒有必要為了他痛苦,根本沒有必要! 他就是要這樣,他死之前就都想好了,就是要這樣的效果,怎么能讓他如愿! 明明這么清楚他的心思歹毒,可是再一想到昨晚的一字一句,還是有一種直被利刃破體穿心的痛楚。這就是聶慎童,他從來如此,傷害人的時候從來都不留余地,這才是他,這才是他! 聶之鶴痛的連站都站不穩了,凄冽的大笑,“你真厲害,童童,你真厲害!” 警察們離去了,聶慎童自殺的消息也不脛而走,手機從早到晚的響個不停,聶之鶴一個也不想接,他一個人坐在房間里,眼睜睜看著窗戶外的光影流動,從早上到晚上,直到天暗下來,一天就這樣過了。 沒有一個人敢上去叫他,臥室的大門大開著,管家只能讓人守在長廊上,所有人心里都七上八下。親眼見到這樣驚悚的事,生怕又會出什么意外。 這一天里已經有好幾個保姆提出了辭職,實在是一大早就看到上吊的尸體造成的沖擊太大,誰還能再保持平常心留下。老一輩的迷信的更多,上吊死的人怨氣得多重,就算聶家的別墅再大,現在在她們看來已經成了個兇宅,稍微膽小些的幾乎都不敢再留下。 謝婉瑩在傍晚才匆匆趕來,她打了十幾通電話都得不到回應,這個時候即便心里還在生氣,也只能暫時放下。她始終是聶之鶴的妻子,現在這個時候,他的身邊必須有她。 聶宅上下都是讓人窒息的壓抑,這個家的主人走了,再看哪里都是一股的蕭瑟凋零,所有人都是憂心忡忡,擔憂的朝她一指三樓的方向。 房間里一片昏黃,這個時候了也沒有人開燈,只有晚霞余下的那片光。謝婉瑩緩緩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聶之鶴卻也仿佛沒有看到她,他的眼睛也不知道在看哪里,反正哪里都是即將消失的光,他無論看什么也是無能為力。 “我看的出來,哥哥這幾年一直都很不開心。你已經做的夠多了,不要太過自責,人死,就不能復生了?!?/br> 人死不能復生,聶之鶴終于有了反應,他的眸光劇震,一整個身子都發起抖來,那種呼吸間的疼痛直刺到了骨血里,他終于回過神來,“他死了?!敝鴮嵅幌嘈诺囊话?,“他也敢自殺,他這樣的人也敢自殺?” 謝婉瑩慢慢擁住他,小聲的說著:“你做的很好了,真的很好了。父親不會怪你的,你照顧了哥哥,你已經盡到責任了?!?/br> 聶之鶴只搖頭,他什么也不想聽,或者什么都不要。他不會相信,不能相信,那個連吃藥都怕苦的聶慎童會自殺,他有什么勇氣敢把自己吊在天花板上!聶慎童是童話,是那一整個最隱秘的象牙塔。無論是童話里,還是現實里的王子有多少結局,可沒有一個是自殺,從來沒有。 是不是因為那是父親的領帶,他就有勇氣了? 聶之鶴抱住頭,悲慟的嚎啕,仿佛這樣就不會讓自己去想了,“他太狠了,太狠了?!笔浭羌俚?,答應把他接回來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在聶慎童眼里,他只是那個討人厭的野種,在最后一秒都沒有變過。一個草包在死前竟然可以那么聰明,準確的拿捏住他的軟肋,就連死,都算定了要他痛苦一生。 這個人的心思之毒,是到了什么地步! 謝婉瑩只是用力的抱著他,她從來沒有看過聶之鶴這樣的失態絕望,他身體里的溫度都像燃盡的柴,只剩下那一點余光,最后就燒成了死灰。 良久,聶之鶴突然長笑出聲,“你想跟他合葬嗎,做夢,做夢!你只能跟我葬在一起,只能跟我!” 謝婉瑩的心弦狂跳,隱隱覺得是怎樣的不對勁,這個時候也不能說出聲來。只當是聶之鶴悲痛的胡言亂語,不能放在心上。 早在好幾年前外界就傳過聶家大少爺精神失常,計劃自殺的消息,現在這件事驟然的發生了,除了驚愕之余的感嘆,似乎也就自然的接受了。聶慎童都多少年沒有接觸過外人了,他死了,會有誰真心的為他哭上一哭。 加拿大那邊始終沒有人過來,薛如意聽到兒子的死訊,一激之下直接病倒了。她早已年老,心態平和了許多,這些年再怎么修身養性,可要怎么接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事實。 連韓思喚也沒有出現,葬禮上沒有,連托人問候一句也沒有。這不免讓人心涼,養女始終是養女,所謂的兄妹情分,到頭來還是如此涼薄。 只在葬禮結束的最后一天,聶之鶴收到一份國際快件,是從加拿大寄來的,看名字,也只能是韓思喚。 就是一個被包裹的嚴密的盒子,聶之鶴頹靡的心陡然就生出了期待。最后兩個月是韓思喚一起陪著他的,特意在這個時間寄過來,會是什么,聶慎童的遺物嗎? 打開包裹,卻是一盤磁帶。聶之鶴甚至沒有反應過來,這東西早就隨著時代而退出市場了,七八十年代盛行過的東西,現在別說還能看到,連買也沒什么途徑了,韓思喚為什么寄一個這種東西給他? 一起的還有一個嶄新的隨聲聽,看起來應該是搭配在一起使用。 聶之鶴看了一眼靈堂,最后找了個安靜的地方,自己研究著把磁帶塞進隨聲聽,按了好幾個按鈕,看到里面的磁帶緩緩轉動的時候,那熟悉的聲音也開始隨著機器被釋放出來。 是讓他欣喜若狂又痛苦難紓的聲音,再聽到聶慎童的聲音,還是那樣高傲,清冽的得意。 “聶之鶴,我是不是死了?”他像是早就安排好了,先笑了兩聲,才繼續說:“你在我的葬禮上嗎,你想怎么處置我的骨灰,要把我葬在什么地方?”隨即聲音又哀傷起來,“下三濫躺過的地方,我不會用了,我只能葬在你旁邊了?!?/br> 仿佛都能看到他被打擊了,眉目都泛出恨意的樣子,“聶之鶴,你喜歡這最后兩個月嗎,你只能擔著爸爸的身份跟我親近,剩下的日子里,你一定要記清楚這兩個月,每次想起來,你不是父親,你不是聶之鶴,你就是一個卑劣的冒牌貨,我看到你,我只會覺得惡心?!?/br> “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鐘,每一次接觸,我只有惡心。你每次碰我,我都要拼命忍著才能不讓自己吐出來。你占了爸爸的位置,可我現在已經見到爸爸了,你怎么處置我的骨灰也沒有用了,我已經和爸爸走了。無論你到哪里,你都見不到我。你連死了,你也只會是一個人……聶之鶴,我沒有一天,一小時,一分鐘愛過你。你再也見不到我了,你還想聽我的聲音嗎,只有這點聲音了,你千萬不要把這東西毀了,毀了你就什么都沒有了?!彼偷偷男α似饋?,那聲音太得意了,guntang的,咄咄逼人的像焚燒的火苗,“聶之鶴,你聽到沒有,我愛你,我說我愛你……” 他的聲音還在繼續,卻只有一聲劇響,那隨聲聽連著磁帶被砸了兩半,無數零件飛濺出去,再也維持不了聲音的運作,顫顫巍巍的,就變成了刺啦刺啦的雜音。 聶之鶴突然清醒過來,他一把撲過去,跪著兩手亂攏,拼拼湊湊的要把破碎的零件拼起來,“童童,童童……”他連想哭也哭不出來,他只剩點這點聲音了,他余生就只剩這些了。 他能聽到自己心臟的聲音,五雷轟頂一樣的被擊碎,他是聶家的繼承人,他是爺爺的工具。他的父親不愛他,他的哥哥不愛他,他的童童更不愛他。終其一生,都沒有人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