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威恒倒不是什么內向的人，平常和相熟的哥們兒喝著小酒吃著烤串的時候也是無話不談，可面對老板敞開心扉回憶生平卻還是第一次——也算是騎虎難下，畢竟老板把自己這么機密的童年回憶都分享了，自己反倒把生平那點兒破事藏著掖著，未免太不禮貌了。

    “就……我高考那年吧?！被叵肫鹱约旱闹卸r期，俞威恒不自覺撓了撓頭，“我們那小地方迷信，剛上高三的時候爹媽讓一個算命的給我算了一卦，說我接下來一年里可能有一場飛來橫禍，必須要壓住性子謹慎小心才能平安度過。我爸媽當時還挺信這個的，天天跟我念叨，那年我過馬路都得靠著邊走，否則就是一頓罵，結果該來的還是躲不掉——老板，你聽說過‘火蛇腰’嗎？”

    “帶狀皰疹？”

    “對對，就那個。那是在高考前面兩個月吧……別人長火蛇腰都長身上，我長頭上。一開始還以為是痘呢，賊幾把疼，后面越來越嚴重，人特別虛，吃東西都吐?！庇嵬阏f著嘿嘿苦笑了一聲，“我爹媽那時候迷信啊，又不懂，就覺得是那算命的算中了，以為是什么‘邪祟’呢，給我請了幫跳大神的來家里作法，吃一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兒，又說必須把我關在屋子里不準透風……愣是給我耽誤了半個多月。后來我實在撐不下去了，看東西眼睛都覺得迷糊。爹媽不讓我出門，我就偷拿了錢跑出去，找了個小診所求醫生給我掛水。再后來我才知道，那種長在腰上的火蛇腰其實還不要緊，長頭上的最危險，那玩意兒是神經性的，長腦袋上了說不定就搞出個腦膜炎來，再晚點兒去醫院，我可能真就沒命了?！?/br>
    “去小診所掛了半個月的水，終于差不多好了，離高考也只有半個月了。我那時候心里慌啊，病了一個多月沒好好學習，身體稍微好一點就開始熬夜補習，有時候實在太困了，就沖個冷水澡讓自己精神精神。其實那時候我免疫力應該挺差的，不能這么搞，但我們都不懂——結果高考前面那天我開始發燒了，大夏天的，坐在考場里氣都透不過來，死撐著把所有科目考完，別人放下卷子就出考場了，我直接趴桌上沒起來，再醒就是在學校醫務室里了，把那倆監考老師嚇了一跳?！?/br>
    俞威恒說著，又撓了撓頭：“是不是挺無聊的？”

    “不會。還有嗎？”

    “還……”俞威恒側頭看了一眼自家老板，發現他整個人已經變成了面向自己側躺著的姿勢，神情專注地看著自己的方向，仿佛真的對自己的故事很感興趣，“還有……還有就是剛畢業那會兒吧?！?/br>
    他把頭別了過去，又下意識地從兜里掏出了電子煙在手里轉筆似的玩弄著：“就因為我高考沒考好，沒讀成大學，上了個職高，學的計算機。那時候計算機專業還沒現在那么火，也就幾個大城市能找著工作，人家還都要本科的。結果來這兒到了第三個月，才好不容易找到個工作，工資也不高，勉強夠吃飯，房子還是群租的。我那時候打電話回去家里人都笑，說我那點工資上交完房東，還比不上老家一個掃大街的。

    “那個公司其實就是個小外包公司，做乙方的，幫一些大公司做軟件項目。我那時候成天被一個禿頭組長罵，那個貨真的是——明明全組人都寫BUG，就非盯著我罵，好像我欠了他錢似的。那次根本不是我的鍋——那禿頭在分活兒的時候有塊東西漏了，也可能是那丫本來是要分給我，結果他自個兒忘了。反正到了要聯調的時候，大伙兒才發現整個項目少做了一塊。那項目工期本來就緊，少掉的那塊還不好拆分給幾個哥們兒一塊加班做，結果工期延誤了，鍋就到我頭上了。那時候大老板生氣啊，聽那個禿頭一頓忽悠，直接把我那個月工資給扣了。

    “現在想想，人說‘禍不單行’真是有道理的。就在我被扣了一個月工資后面那天，我爸打電話過來，說我媽心臟不行了，要做個搭橋手術，她還沒醫保。家里一堆親戚七拼八湊了五萬塊，大概還差五萬塊，要我想辦法打錢回去?！?/br>
    俞威恒說著，又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五萬塊，對于現在的他來說也就是半個月的工資，可當年的他就算風餐露宿一整年，也攢不下五萬塊來。

    “我剛被扣完工資，項目的鍋還在我頭上，我想著肯定沒辦法跟老板借錢，就把通訊錄都翻遍了，過去的同學、關系好點的同事，一個個都問過來。后來發現光打電話沒人肯借，得當面見著人才好求人借錢。那兩天我為了這事兒坐著公交車滿城跑，第二天晚上九點鐘從P區那個金融中心出來的，那哥們借了我一千塊，還非要我在欠條上按手印……可能人窮的時候認識的人都窮吧，湊了一圈，總共借出來八千五百塊。我那時候卡里也只剩一千多了，湊了個整一萬塊，找了個自動取款機把錢匯過去了，然后就坐在江邊那欄桿上給我爸打電話，說了打錢的事兒，又說了項目的事兒，說實在借不出來更多了，結果被他一頓罵——說我平時不和領導搞好關系，罵我沒本事，罵我平時不存錢，逼我就算給大老板跪下也得把錢借出來。

    “我那時候……”俞威恒說著說著情緒就上來了，下意識地把電子煙往嘴唇里一送，狠狠吸了一口，“咳……我那時候真就被氣瘋了。媽的，我特么畢業才半年，進公司才三個月，就那點破工資，我有天大的本事也攢不下五萬塊。再說我掙不著錢全怪我嗎？要不是當年他倆迷信，找了幫跳大神的把我那病耽誤大半個月，按我原來的成績好歹也是個二本……”俞威恒又吸了一口，“當時就覺得沒意思，特別沒意思。也就是沖動吧，壓抑太久了情緒爆發，就想著老子不干了，管你媽的這cao蛋的世界，大不了跳江里一了百了。結果又轉過頭一想，自己兜里還有四十幾塊零錢，沒花完挺可惜的，就想找個地方買包煙，都要死了，起碼死得痛快一點。

    “結果周圍看了一圈兒，沒見著賣煙的便利店，倒是看見一家星巴克還亮著燈。我那時候還沒喝過星巴克呢——三十多塊錢一杯，真喝不起。想想反正死到臨頭，咱也奢侈一下。結果推門進去，里面就一個小姑娘在收拾東西，看樣子已經下班了。我就站在那沒動，晃神了。那小姑娘發現我杵在那，就問我是不是想買咖啡，說她可以把機子重新開了給我做。

    “我后來才知道，其實那種地方的收銀員一般都不怎么理人的，客人點了咖啡，把咖啡放臺上讓你自己拿走就完了。那天晚上也是巧了，那小姑娘一邊開著機器給我做咖啡，一邊還跟我搭話，說什么，哎呀這么晚了還買咖啡是不是要加班啊，出來討生活真辛苦啊，還說我看起來臉色不好，要注意休息，別把身體搞壞了。

    “結果……咖啡還沒拿到手上，我眼鏡片先糊了。那小姑娘把咖啡遞給我，我拎著袋子就頭也不回地往外走，跑到個看不見那家星巴克的角落哭得像條狗?！庇嵬阏f著，突然又笑了一下：“哭完以后就舍不得死了。去你媽的，誰都別想弄死老子，都給我滾犢子?！?/br>
    “后來呢？”黎淵禁不住好奇。

    “后來啊。后來我就低聲下氣地去求我老板了?！庇嵬阌值鹬娮訜熚艘豢?，“那老板聽我說了我媽的情況，直接借了我五萬塊，順口又和我聊了聊之前那項目的事兒，發現我是因為和那個禿頭組長不對付被冤枉的，又看我溝通能力還行，索性把我調到另一個項目上面去做項目管理了……嘿嘿，你說我傻逼吧？現在想想，真特么傻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