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乖
“公子!公子等等我......” 一位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年穿著下人衣服在街頭邊跑邊喊,過往的行人紛紛看向他。 在他前方不遠處,穿著月白色華服的小公子滿臉不耐煩,過分精致的眉眼即使含著怒色也難有威懾之意,直叫人驚嘆。 春雨帶著涼意,他卻連傘都不撐。 眾人了然,想是哪家貴公子又在任性了。 裴歡停下腳步看他,毛毛的細雨落在眼睫,視線有些模糊。 “不是說了在外面不要大驚小叫嗎?” 他有些無奈,總管新分配給他的隨從實在是不聰明,年紀又小。 他忘了自己也和他一般大。 “哦,”小隨從怯怯地看著他,伸出手里的油紙傘:“公子,打傘?!?/br> 裴歡搖頭,一板一眼道:“你沒聽說過春雨貴如油嗎?我不要傘,你自己打吧?!?/br> 小隨從急了:“那、那怎么行呢!” 公子都不打傘,他怎么能要。 裴歡隨口道:“那就都不打,你找個人送了吧!” 小隨從當真了,愣愣地問:“找誰???” “誰需要就給誰?!?/br> 小隨從看著手里的傘,很是舍不得。 自從進了丞相府,樣樣都是他沒見過的好,連傘都不例外。 這傘手柄上雕著游魚,傘面畫著他叫不出名字的花,活靈活現。 就這么送人了嗎? 但公子說要送又不能不送,他環視一周,忽然眼前一亮,朝著一個方向跑去。 “哎.....” 裴歡見他突然朝著城門下一輛馬車跑去,沒有放在心上。 只是收回視線時眼尖瞟到那馬車車檐刻著龍紋,周圍還站了一圈侍衛,其主人恐怕身份不簡單。 裴歡心道壞了,忙跟過去,然而小隨從已經跑到了馬車前。 “什么人!”他果然被侍衛攔住了。 小隨從有些害怕,想到他們公子的身份又挺直了腰板道:“我們家公子讓我來送傘?!?/br> 侍衛:“......?”這難道是他們主子與別人約的什么暗號? “殿下.....”領頭的侍衛朝馬車內猶豫道。 “你們公子是誰?”馬車內傳來問話,聲音一聽就是久居上位者。 小隨從想到裴歡,挺直了身板,驕傲道:“我們公子是當今中書令的嫡子裴歡?!?/br> 從后面匆匆追上來恰好聽見這一句的裴歡:“......” 他好不容易得到機會出門逛逛,無心在此生事,忙拱手道:“家里下人不懂事,驚擾大人了,裴歡這就帶他走?!?/br> “裴歡?!闭斔D身要走的時候,馬車里的人叫住了他。 那聲音不急不緩,像是隨口一說,裴歡卻莫名再邁不卡腿。 難道今日運氣這么差,偏偏就遇上了什么難纏的人? 明知道他是中書令之子還敢為難,是裴仲允在朝中的對頭? 正當他胡思亂想,甚至在規劃逃跑路線的時候,車簾拉開了,伸出一只骨節分明的手。 “不是要給我送傘嗎?”車里的人說。 裴歡沒動,還在垂著頭思考他此舉有什么深意,小隨從已經呆呆地遞過了傘。 車上的人拿過傘,輕笑了一聲,車簾隨之緊閉。 “走吧?!?/br> 主仆二人直到馬車不見蹤影還站在原地,裴歡思考無果,見傘也給了,便不再多想了。 真要有什么后果再說吧,他向來不愿為難自己。 “走吧!”他沒好氣的對小隨從說,卻見他仍愣在那里。 裴歡問:“又怎么了?” 小隨從這才回神,回憶剛剛抬頭地那一眼,他激動道:“公子,你看見了嗎?剛剛那個人,他長得......” 裴歡打斷他:“長得怎么?好看?” 小隨從使勁點頭。 裴歡“切”了一聲說:“那真是可惜了,我沒你膽子大,沒看見!”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比我更好看?” 小隨從看了看他,搖頭說:“沒有.....” “哼,那不就得了?!彼靡獾刈吡?。 留下小隨從一人在原地糾結:“可是這不一樣......” - 苕華從夢中驚醒時仍沉浸在夢中許久沒有回過神。 是夢嗎?還是回憶? 那馬車里的人分明就是李明昭,可他確實不記得還發生過這么一件事。 那個小隨從是有的,似乎跟著他沒多久就被他換掉了,也記不清是為了什么? 苕華苦思無果,下意識往身旁摸,卻撲了個空。 被窩都涼了,李明昭不在。 他一下坐起來,掀開床簾,踩著鞋子下了床。 青蕓聽到動靜走進來,笑道:“公子醒了?!?/br> “陛下呢?” “宮里有急訊,陛下接到消息便快馬加鞭先回宮了,交代等您睡醒后再慢慢回,不必著急?!鼻嗍|答。 能夠讓他拋下自己連夜回宮,不知出了什么事。 苕華皺眉:“叫他們準備準備,即刻回宮?!?/br> 青蕓:“是?!?/br> 去時的心比來時還著急,路卻突然不好走了,時不時出點事,苕華心里愈發不安。 天色暗下時,一行人才走了原定行程一半的路,只好去了就近的如意鎮上暫且歇息一晚。 苕華本想日夜兼程趕路,只是他不為自己想還要為隨行的侍衛們想,便也作罷。 進了如意鎮,車外傳來青蕓驚喜的叫聲:“公子,好熱鬧??!” 苕華“嗯”了一聲,興致缺缺,完全沒有出去看的意思,他的心思早就飛到宮里去了。 過了一會兒,馬車停了下來,車外能聽見遠遠地喧嘩聲,近處卻靜了,連青蕓都沒有叫他。 苕華覺得奇怪,拉開車簾,眼前晃過一個影子,接著就是一片陰影蓋下來,滿目漆黑。 有人捂住他的眼睛,將他攔腰抱下了馬車。 “你.....” 苕華驚嚇之余忽然放松下來,任他從身后擁著自己,漸漸揚起嘴角。 李明昭還不放棄地捂著他的眼睛,帶著他向前走。 好不容易站定之后,見苕華毫不反抗,他遺憾道:“這么快就認出來了?!?/br> 苕華扒他的手扒不開,聞言得意道:“你也太小看我了!” 他問:“你沒回宮去哪里了?”害他擔心一整天。 李明昭不答,拿開了遮在他眼前的手。 苕華眨了眨眼,視線逐漸清晰。 他們站在不知哪條街的街頭,兩旁開著酒樓店鋪,酒樓的勾角墜著一串串紅亮的燈籠,上繪著吉祥如意。 街道上擺滿了各種小攤小鋪,男女老少穿梭其中,均是賓客迎來送往,人聲鼎沸。 最近的一處攤面用細竹架起了網,上面掛著各式各樣的燈籠,全部點亮了,發著五彩斑斕的光。 苕華受到吸引,看了李明昭一眼,李明昭示意他過去看。 苕華走近了,攤主剛送走幾個人,見他衣著不凡,滿臉笑意道:“這位小公子想買什么燈?我們這兒剛從江南道來了一批貨,您想的到的想不到的呀我們都有?!?/br> 苕華看見了一盞很是眼熟的燈,他拎起來細看,一盞大燈并六盞小燈,子燈圍繞著母燈,從側面看如車輪,由下看又如怒放的花朵。 他脫口而出:“六方子母燈?!?/br> 這幾乎和薛槿送他那盞六方子母燈長得一模一樣,只是稍小些。 攤主:“哎正是,您可真是見多識廣,不過呀這六方子母燈已經不算新鮮了,您看這邊?!?/br> “這個頭似鹿,身似馬的叫做柵子燈,這盞用輕紗內外夾住,繪了鯉魚躍龍門的叫做夾紗燈,還有這盞裝扎精細,呈八仙過海的是走馬燈,都是打從蘇州來的?!?/br> 苕華隨著他的介紹一盞盞看過,每一盞都愛不釋手。 李明昭跟在他身后,似乎早就料到如此,慨然道:“喜歡就買?!?/br> 苕華點點頭,看了又看,忽然拎起那盞被擠到角落里的六方子母燈,轉過身對他說:“要不還是買這個吧,宮里那盞好像不見了,我怎么也沒找著?!?/br> 李明昭的表情一下就垮了,看著苕華不說話。 苕華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 李明昭橫了他一眼,背著手往前走了,邊走邊用余光留意身后的動靜。 苕華一會才跟上來,繞著他左一句右一句,歡快地不得了。 “生氣了?” “你把燈藏起來還不讓人說了?” “那盞燈到底哪里去了?你是不是丟了?” “你越來越小氣了!” 李明昭忽然停下腳步,苕華猝不及防被拉近,撞上他的下巴。 李明昭一字一句問:“如果丟了怎么辦?” 苕華挑了挑眉,故作沉思,他偏頭:“那....” 伸出藏在身后的手,一盞畫著仕女的彩燈出現在李明昭眼前。 “那我就以德報怨,送你一盞,好不好?” 李明昭不肯接,嫌棄道:“這是什么?” 苕華不管,強行塞進他手里,握著他手滿意地說:“我剛剛問了,他說這叫媳婦燈?!?/br> 他故作輕佻地拍拍李明昭的臉,道:“用來哄不懂事的媳婦最好了?!?/br> 李明昭欲言又止,看著苕華在燈下笑眼彎彎的模樣最終什么也沒說,無奈地搖了搖頭。 四周人來人往,他心念一動。 李明昭握住苕華的手環在自己腰上,低頭吻住了他。 燈籠“啪”地落地。 眾人只見人間煙火處,花燈滿街。 兩位樣貌不凡的公子置人群于不顧,在喧囂中擁住彼此,相濡以沫。 一吻畢,成功地讓苕華紅著臉伏在李明昭肩頭,再也不好意思抬頭。 李明昭這才慢條斯理地教訓他:“還鬧嗎?” 苕華搖搖頭,支吾道:“有人在看我們嗎?” 想想他們今日都是常服,兩個男子在街上……他更不敢抬頭了。 半晌沒有答復,苕華悄悄抬頭。 周圍并沒有人看他們,大家都專注著自己的事。 李明昭問:“重要嗎?” 苕華下意識反問:“難道你不在乎?” 話說完他就知道自己說錯了,想起李明昭認識他以后的所做的樁樁件件,他何曾在乎這些呢? 苕華忙解釋:“我不是、我知道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我只是……” 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說了,越說越亂,他無措地看著李明昭。 幸好李明昭并沒有揪著此事不放,他一邊向前走,說道:“無妨,繼續逛吧?!?/br> 苕華跟上去,試著牽他的手。 李明昭先是躲開,又換了個方向抓住他,十指相扣。 苕華的心隨著他的動作上上下下,這才安定下來。 待兩人逛完街市,夜色已晚。 苕華隨著他去了一處私宅,看見候在門口的青蕓王觀和諸多侍衛時,他才發覺不對。 這一切像是早就安排好的,尤其今日非節非禮,這么一個小鎮上哪來的燈會? 沐浴洗漱完,青蕓見苕華凝神面色有些沉重,小心地問:“公子今晚玩得不高興嗎?” 苕華莫名道:“沒有啊,我還從來沒逛過燈會,原來這么熱鬧?!?/br> 青蕓這才松了一口氣,笑著道:“是,奴婢也和王觀去瞧了,他說和民間的一模一樣呢!陛下待您真是……” 她說著說著意識到自己說漏了什么,忙住嘴,深怕苕華問她,飛快地替他理好衣服,退了下去。 苕華愣在那里,這才意識到那些不對勁打哪兒來。 太刻意了,一切都環環相扣,水到渠成,原來是早就安排好的。 有些感動,又有些好笑。 感動在于原來李明昭真的把他的每件事每句話都放在心上,好笑在其實他早就不惦記燈會了。 這種情緒一直持續到夜里入寢,苕華直勾勾看著李明昭的睡顏,毫無困意。 李明昭摟著他試圖閉眼,卻在那灼熱的目光下無法入睡。 “怎么?睡不著?” 苕華說:“我還是想知道,你到底什么時候喜歡上我的?” 每一次問都被岔開話題,他今天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苕華決定賭一把,他問:“那把傘還在嗎?” 李明昭怔住,瞬間睡意全無:“你記得?” “唔?!避嫒A不好意思說是做夢夢見的,而且夢里的居然是真的! 他理不直氣也壯道:“你見過我那么多次,怎么獨獨不提這一次?!?/br> 李明昭看他心虛的神情也反應過來,苕華或許會記得這件事,但絕不可能知道馬車上是他,他記得他當時頭都不肯抬。 他捏著面前那日漸圓潤的下巴肯定道:“你剛剛猜的吧!” “才不是!”苕華立刻反駁,明明是早上從夢里醒來猜到的。 李明昭顯然不信,但他也不追究,苕華能記起這件事已經算意外之喜。 他問出了一直以來的疑惑:“你當時為什么讓他給我那把傘又后悔?” 苕華傻眼,不知道怎么回。 傘是他要送的,可人不是他選的,是那小隨從誤打誤撞送上去的。 他一五一十說完,兩個人都沉默了。 李明昭失笑,那是他自宮里假山后第二次見到裴歡,確實是從那時真正注意到他。 后來他就這件事他想過無數種可能,想是他調皮一時興起,或是想知道車上是誰,最好是知道車上的人是他想引起他的注意……獨獨沒想到這么烏龍,甚至可以說全然與裴歡無關。 見他反應,苕華訥訥地說:“幸好你不知道,如果知道,可能就不會喜歡我了吧?!?/br> 這話不無道理,如果沒有因此留意到他,他們或許就錯過了,那裴歡現在……李明昭后怕地點了點頭。 苕華誤會了他的點頭,他渾身僵硬,腦子都轉不動了。 原來這件事真的這么重要,難怪做夢都要讓他想起來,是怕李明昭日后知道了后悔會來不及嗎? “那現在怎么辦?” 你知道了,打算怎么辦? 李明昭疑惑:“什么怎么辦?” 他緊緊抱著苕華,慶幸地吻了吻他的額心說:“說明是天意,幸好我沒有錯過你?!?/br> “是嗎?”苕華沒多少自信。 李明昭:“當然是,你不知道你是多么珍貴的寶貝。從那以后每一次見你都是驚喜,是你讓我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人活的這么可愛?!?/br> “別說了,別說了?!避嫒A撲上去捂他的嘴,耳朵都紅透了,原本心里那點悲傷早不知哪兒去了。 他那時常常被關在府里不讓出門,無法無天不知做了多少傻事,以李明昭的性格,恐怕讓人打聽了不少。 李明昭順勢將他抱到自己身上,像抱著一只貓似的,撫著他的腰背道:“不要懷疑我,不告訴你這些是擔心你會害怕,因為我一直都想了解你,擁有你的一切,所以那些能做的不能做的我都做過不少?!?/br> “或許我的愛比你想象的更要深刻沉重許多,除非你盛不住,絕不可能填不滿?!?/br> 苕華小聲說了句什么,李明昭沒聽清。 他迎上去吻他,不許他再問。 于是腰側的手順理成章挑開了系帶,湮沒在寢衣里。 糾葛纏綿間,李明昭喑啞地問他:“你還記得那日你在馬車外叫我什么嗎?” 他捏著他白嫩的頸項,趁著箭在弦上時哄他說:“歡歡,后來我夢見過很多次?!?/br> 苕華濕了鬢角,又不得不分出精力去想,直到忍不住嗚咽出聲時,他才帶著哭腔哼道:“大人……” “唔?!彼奶幾鲏牡娜私K于滿意,溫柔地親吻他下頜的汗珠。 他道:“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