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你們不知何時會風暴驟起(劇情/情感/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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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局在發生變化。從那個電話開始,局勢仿佛變得不可控制。 不需要多敏感就可以意識到這一點,德萊恩回到別墅的時間越來越短,表情疲倦。這里沒有炮火,焦灼的戰場遠在千里之外,但戰場是張網而不是孤立的一個又一個點。當網的一端被扯住,其他地方也會跟著繃緊。 而現在,這張網顯然正被扯得很緊。 生產任務在加重,這兒正被當作前線的一個供給方,同時接收從其他淪陷地區送來的集中營囚犯。這里開始變得人滿為患,物資緊缺,但是尸體富余。從活著的人到冰冷的死尸,它們之間的轉化過程如此輕易,微不足道。一些病痛,毒氣,槍支或者子彈——隨便哪個都能實現這一點。所以前者逐漸減少,而后者的數量不斷增加。 你看見那些遙遠天空的黑煙,它們的數量也不動聲色地增加了兩三道。 混亂的情況和繁重的任務讓軍官們神經緊繃,但你知道囚徒們也覺察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在那些軍官不知道的地方,總有人能藏匿下來一點兒什么東西,一個收音機,一支筆或者紙張,以及那些別的什么??傊?,所有人都開始意識到局勢的變化。七月的最后幾天飛快地過去,八月也一樣。德萊恩有時候九點才回來,有時候十點,甚至徹夜不歸。他開始需要喝一點紅酒才能入睡。在你們睡在一起時年輕的軍官看起來總是相當不安,他靠著你的肩膀,在睡夢中眉頭緊皺。 但無論多晚回來,什么時候回來,只要他還在這座別墅中他就一定要和你睡在一塊兒。有時候那實在太晚,只有凌亂的被子證明德萊恩來過又離開。那些他自己睡的時候被子總會鋪得平整無比,整齊得像是經過儀器切割。而現在他把它們留給你,只為了能盡量悄無聲息地離去,不將你從睡眠中驚醒。 你意識到他在抓緊時間。 德萊恩抓緊時間與你在一起,你不知道那是為什么,但你有你的預感。一切如此倉促,飽含渴望,甚至缺乏意義的短暫相處也備受珍惜,只是睡在你身邊已經足夠讓他留戀萬分。年輕的軍官拼命想抓住一切機會,只因為他,你,你們都知道一切隨時可能終結。 也許是越來越近的炮火,也許是什么別的東西。 八月末的一天,夏季的尾巴仍發出余熱。收音機里依然在播放鋼琴曲,而德萊恩忽然出現在門邊,他看起來那么疲憊,像是連續幾天沒有好好休息過。 “巴黎淪陷了?!薄∷f。然后年輕的軍官一頭扎倒在沙發上,闔上眼睛,“我還能睡兩個小時,克萊爾,到時候千萬記得叫醒我,別讓我睡過頭?!?/br> 他看樣子就要那么睡過去,但是又睜開眼睛,語氣有些不確定,“……可以握著我的手嗎?等我睡著以后再松開?!?/br> 你走過去坐在他身邊,在少校身上披了一條毛毯。他用胳膊肘把身體撐起來,伸手擁抱你。你們在沙發上接吻,漫長而平緩,鼻尖蹭著鼻尖。這個吻結束時毛毯從德萊恩胸口滑到了他腰上,他甚至連腰帶都沒有解開。 你把他的腰帶解開,搭在一邊,重新蓋好毯子,握住他的手,注視著那雙湛藍的、疲憊的眼睛。 “巴黎不是‘淪陷’,文森特?!薄∧阏f,“巴黎解放了?!?/br> 少校的下頜線條有一瞬的緊繃,但他沒有說話,也沒有松開你的手。德萊恩閉上眼,避開了和你的爭論,放任自己沉入了睡夢。 你握著他的手,直到他的呼吸變得平緩深沉,手指在睡夢中微微放松。但你沒有抽出手。八月末的下午,你在沙發邊坐著,收音機被關掉,鐘表發出噠噠的輕響,直到時間已到。 你叫醒德萊恩。少校睜開眼睛,然后注意到你的手還和他的握在一起。那讓德萊恩露出一個微笑,然后他飛快地反應過來,他向你道歉,為他沒能記得睡著前松開你,問你是不是坐累了。 “是我沒有松開你,文森特?!薄∧慊卮鹚?。少校注視著你,他眨了眨眼睛,又笑了一下。那個笑容很快從他嘴唇邊消失,但好像還停留在那雙湛藍的眼睛里,讓他看起來沒那么累了。 “好吧,克萊爾?!薄∷f,“你總是這么好?!?/br> 有種鮮明的信任藏在那句話里面,像是他已經確定了你就是那么的好,比你對你自己的信任更深。你的心臟有一瞬間的皺縮,它抽搐了一下,為德萊恩說話時上揚的篤定語調和那雙笑意未散的眼睛。 你看著少校的汽車開遠。然后一個男孩被準許進入別墅,是那個之前熨壞過德萊恩襯衫的男孩,喬納斯。 “阿克曼小姐?!薄∷蚰愦蛘泻?,你們開始像往常一樣工作。他熨燙一些衣服,而你將它們折疊起來。然后喬納森去清洗浴缸,你則把德萊恩那些不需要疊的衣服掛進衣柜。但隨后你也進了浴室,在那兒你打開了戴著的項鏈墜。 大號項鏈墜,里面是德萊恩那張照片。年輕的軍官向看見照片的每個人微笑,你把那張相片抽出來反扣在手心,又抽出一張襯紙。 一個破損不堪的紙片從精致的項鏈墜邊框中露出來。那是一個標簽,折疊了兩折,讓它能被穩穩壓在相片下,上面印著“ZYKLON”的字樣。 喬納斯將它接過去,他的六芒星臂章被巧妙地拆開了幾根線,男孩將那個標簽接過去,塞進臂章下。然后你們將臂章縫好。那幾乎是僅有的不會在出入別墅時被翻找的地方,拆開再縫上過于繁瑣,士兵們厭惡碰那東西,好像一個臂章上沾著足夠致命的毒素。況且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都難以藏在那么小的地方——除了一張小小的標簽。 ZYKLON毒氣罐的標簽。 任何能證明暴行發生的東西都不被允許外流,但是你從德萊恩的鞋底發現了它。它就粘在那兒,沒人會檢查少校的鞋底,它因此得以保留,你將標簽盡量完整地撕下來,壓在項鏈墜下。 “萊恩他們準備找時機行動,直接逃走的人都失敗了,所以他們打算先躲在7營區的木材堆下,那兒附近的籬笆有個漏洞,等德國人覺得他們已經逃出去以后再出去?!薄碳{森快速地悄聲說,“他們還有焚尸爐那邊的建筑圖紙?!?/br> “他們會成功的?!薄∧阏f。 然后你們不再談論那些。喬納森離開時你看著他經過別墅的門口,那些人搜查他的周身,即使你知道出問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依然向天父祈禱,一遍又一遍。你的指尖寒冷得像是浸泡在冰水中,直到你看著喬納森,年輕的男孩走出這里,他平安無事。 你不知道這些有多大用處,想要逃離的人、標簽、圖紙,逼近的軍隊。即使他們成功,那些東西能讓這兒快點被發現嗎?你不知道,在結果到來之前也無從證明。但你們依然做這些事,你、你們,很多人。曙光將近,而你們不愿只是等待。 那天晚上你還是和德萊恩一起呆在被子里。寫完的日記被放在抽屜里,德萊恩正在向你展示一把小手槍,袖珍左輪槍,他從一個軍官手里拿到的,只是覺得有趣。他這些天太累了,以至于一點小的趣味都能成為生活的調味品。 “太小了?!薄〉氯R恩向你展示它過小的握把,挑了挑眉,有點兒輕飄飄的不屑,“設計真糟糕,我的手都快抓不住它了,在戰場上肯定很容易脫手?!?/br> “它也不是給你用的,文森特?!薄∧闾湫苑堑胤瘩g他,“那是女式小手槍,它也不是為了上戰場。好了,別在床上玩槍?!?/br> “反正它沒上膛?!薄〉氯R恩嘀咕說,但他還是把它安穩地擱在床頭柜上。然后少校微微低下頭讓額頭抵著你的頸窩,他舒適又放心地靠在那,呼吸平緩,看起來快睡著了。 但你忽然想問些什么。其實是多余的問題,鞋底的標簽簡直是最有力的證據,但你就是想問問他,即使那可能結束平靜的氛圍。 “文森特,你去過毒氣室嗎?” 你問。 “前幾天我choucha過儲藏B型氣體的倉庫……別的那些不歸我負責?!薄∧贻p的軍官含含糊糊地說,話語看上去已經和夢境黏在一塊,“去問路易斯?!?/br> 看樣子他把你當成了其他來問話的同僚,在半夢半醒間回答得相當敷衍,甚至沒說明是哪個路易斯。但這已經足夠回答你的問題,德萊恩不曾負責毒氣室,至少他不曾親手將那些人送進那些號稱是浴室的房間。 為此你感到有瞬間的輕松。 你知道這完全是自欺欺人,德萊恩那么忙碌,他從早到晚忙來忙去,總不會是為了你們的勝利有一天會降臨。但是知道德萊恩沒有負責那些依然讓你覺得如釋重負。背了有些時候的巨石轟然落下,你看著它滾入深谷,發出巨響,標志著它不會再一次落上你肩頭。而在新的壓上來以前,你覺得如此輕松。 年輕的少校睡在你懷里,房間中安靜無聲。德萊恩的眉頭微微蹙著,讓你覺得他肯定沒在做個好夢。他已經很久沒有做過像樣的好夢,即使你就在他身邊。 德萊恩。 幾乎在你沒察覺的時候你的手已經觸及德萊恩的發絲,蜂蜜在你手指間流動,他的肌膚在黑暗中散發溫度,讓你想去貼近他。你想貼近他,正如德萊恩想要時時刻刻握住你的手,在平靜的海面下巨浪正在洶涌,你們都不知何時會風暴驟起。 而在那之前,每一秒的平靜都如此珍貴。 “克萊爾?!薄〉氯R恩忽然低聲說,但是相當清晰,讓你的神經劃過一陣細微的波浪。你想聽見下一句,想知道深夜他想說些什么,但是沒有了。 寂靜持續了許久,你才明白那只是德萊恩的夢話。 德萊恩夢見了你,年輕的少校夢見了你,他在夢中呼喚你的名字。 達摩克利斯之劍在你們頭頂高懸,搖搖欲墜。罪惡的浪潮在轟鳴,天父之言在你耳邊回響。你知道有些事注定發生……馬鬃遲早會斷裂,但不是現在。 至少不是現在。 你每天都撕掉日歷,更新時間。那本日歷變得越來越薄,夏天過去,秋天降臨,一切看起來暫時還好。但變化終究在發生。 囚徒們被從外部的工廠召回,加班加點地生產軍需用品。而你能聽見越來越頻繁的槍響。一聲尖銳的槍聲,然后回歸寂靜。隔一會兒又有一聲,那段間隔變得越來越短,而有天晚上九點一刻時德萊恩才回來。 他把外套脫下來遞給你。上面沾著幾滴血,噴濺狀。你盯著那幾滴血看了一會,它們像是在軍裝上燃燒。你控制住自己,努力不去想他可能在近距離槍斃了誰。 但德萊恩也注意到你在看那幾滴血。 “處理尸體時濺上的,可能有些不好清洗?!薄∩傩Uf。他的暗金色的睫毛垂下去,欲蓋彌彰地啜了口葡萄酒。 也許你該配合他的謊話,但你并不打算這么做。有些時候謊言已經失其意義。你們面對的唯有真實。 “您真的不擅長說謊,德萊恩少校?!薄∧阒币暷请p被睫毛輕掩的藍色眼睛。他的眼睛微微抬起來,與你對視。 “我必須槍斃那些敢于在勞動時偷懶的人以儆效尤,否則所有人都將不事生產?!薄∷靡环N近乎于壓抑的平靜口氣說。 “那您為什么要說謊呢?” 你問。 “……為了也許能讓你好受點?!薄〉氯R恩說。 “所以,德萊恩少校,我該對您說謝謝嗎?” 你發出一聲尖銳的笑聲,連你自己都嚇了一跳。 “叫我文森特?!薄∷o盯著你,一字一句地緩慢說。燈光下他的嘴唇血色全無,是的,德萊恩少校是軍官,擁有槍支和權力,可此時你知道他不堪一擊。 “不是為了讓我好受,德萊恩?!薄∧憔o盯著他,“你是為了讓你自己好受些,撒個謊,讓那些事就像沒發生過?;蛘吣闫谕以诳匆娭髮δ阏f沒關系?文森特,干得漂亮,你槍斃了偷懶的混蛋——你想聽到我這么說?” 你從沒想過你的言辭還能有這么尖銳,你過去不擅長諷刺,可現在這些話不需要思考就能出口?;鹧孀茻愕哪X子,讓你把燃燒著的話扔出去,它在出口時燙傷你的舌頭,但你知道那更能灼傷德萊恩,為此自己受傷算不了什么。 德萊恩臉色慘白,他站在燈光下一言不發,既不辯解也不解釋,僵硬得像尊石像。他身上正有烈焰燃燒,但他背脊繃直一動不動,任由它們灼燒他的身軀與靈魂。但是有些東西并不沉默,從那雙湛藍的眼睛里,痛苦正在洶涌而出。 你猛地感到悲傷。它如此激烈地洶涌而來,水澆滅火,構成汪洋大海。 “你知道那是錯的,文森特。你說謊,因為你想欺騙我也想自欺?!薄∧爿p聲說,但是肯定,“你正在為做這件事感到難過?!?/br> “……可我別無選擇,克萊爾?!薄∵^了漫長得堪比一個世紀的沉默,你聽見少校短促地說,“你可以選擇痛恨我——但是我別無選擇?!?/br> 他默認了你的話,不曾反駁。 “如果你不想,在這兒只有中校能命令你,而他顧不上這些?!?/br> “不。命令我的不是中校,是我的國家?!薄∧懵犚姷氯R恩說,“它勝利時我能夠放松雙手,但是現在已經不是那些時候了,我的國家淪于危難,放松敵人就是損害它。我必須、也將為德意志恪盡職守?!?/br> 他說得那么緩慢,但相當堅決,那些東西在他心中生長了那么多年,幾乎就是他的全部,除了計劃外的你。 這個答案在你心中像是隕石一般砸落,讓你知道暗藏的海浪終于涌上海面,平靜撕裂,馬鬃被砍斷,達摩克利斯之劍從高空墜落。比服從命令更糟糕,比種族歧視更可怕。那是不可更改的信念,德萊恩打算為他的國家而戰,無論他是王牌飛行員還是劊子手。 而你也無法退步。 那些平靜的日子中你對往事視而不見,而德萊恩也將他的國家擱置一邊。但是如今炮火將近,你們終于重新回到你們本該站立的位置,那條隔在你們之間的界限曾經被什么東西模糊,但是不曾消失。 德萊恩和你,曾經親密無間地親吻、zuoai,肌膚相貼,熱度交換,你們曾經靠得那么近,就要融為一體。但是無論你們做過什么,你們仍舊是敵人。從第一天到如今,一如既往,從未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