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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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客廳里,兩道身影在對峙。 不遠處的浴室里,原本還傳出嘩啦嘩啦的流水聲,卻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寂靜的空虛盤旋而上,把這命運羈絆的三人緊緊纏繞。 半晌,林篡動了動嘴角,勉強發出聲音: “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他一拳頭捶在桌子上,發出沉重的悶撞聲,聽上去就覺得非常疼,但他好似毫無感覺: “我覺得我是個畜生,你也是的?!?/br> 他抬起頭,直直看向林畫白。 出乎意料的,林畫白沒有與他嗆聲。他安安靜靜得斜靠在桌子的一角,目光好似沒有焦點,穿過眼前的一切,投射到無邊無際的虛空當中。 林篡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窗外暮色四合,火燒云彌漫天際,灼熱的斜暉穿過窗欞照射到他的身上,恍然間有種孤獨而蕭索的美感。 不知不覺中一天又要將將過去。 林篡印象中的養父不是這樣的。他記憶中的林畫白,是那種看似柔弱漂亮的皮囊下包裹著無堅不摧的靈魂,好像他做什么都是理所當然而游刃有余的,好像天下沒有什么事能讓他發自內心得皺一下眉頭。 他強大到讓人忽略了他的年齡??尚兄两袢?,林篡也倏然驚覺,原來林畫白已經老了,以至于泄露了遮掩在重重畫皮下的疲累與一晃而過的無助。 或許他也終于意識到,曾經因為金錢和特權種下的惡種,將會在不遠的將來醞釀出一顆灌滿了“仇恨”與“逃脫”的果實? 高高在上的人無法與卑微如螻蟻的人產生共情——當林家的人找到葉隱歌祖孫的時候,不知道他們是何心情? 林篡每每在葉隱歌身上發泄心血來潮的惡欲的時候,不知道在身體地下瑟縮承受的人又是何種心情? 斜陽透過層層云層,將萬千金輝斜射進這棟巨大而空寂的房子。浴室里的水聲早已停止,可遲遲不見有人出來。 林篡有些慌了神。 一個瘋狂而可怕的念頭浮上腦海,他再也顧不得別的,沖過去使勁拍浴室的門: “小葉,你出來,你出來吧,有什么事你出來再說,你別躲在里面……我真受不了你不出來見我,我真的很害怕……” 害怕什么呢,他沒說出口的,無非是害怕葉隱歌決絕得離開他。 就像上次那樣,毫無預兆得離開,連個前兆連句道別都沒有,混入塵世茫茫人海中再也找不到了。 可哪怕是這么一句簡單的話語,到了嘴邊卻重逾千斤,好似再也長不了口,把這句話完完整整得在他的小葉面前說完。 一切都亂套了。 他拍了半天門,浴室里還是沒有任何回音。后來他忍不住要上腳踹門的時候,林畫白從后面制止了他,打了內線電話叫了個會開鎖的幫傭過來。 幫傭很快替他們打開了浴室門。 而門里空無一人。 葉隱歌不知什么時候跑了。浴室中那扇狹小的窗戶在晚風中一開一合,無聲嘲笑兩個笨蛋的自作多情。 林篡猛地一下扶住門把手。用力之大,差點把把手直接撅斷。 葉隱歌被困在這座房子里的時候,曾經無數次使用過這間浴室。久而久之,他自然慢慢記住了地形地勢,方便他隨時可以撬開浴室窗戶跑路。 原來葉隱歌從頭到尾都不想聽到他們在客廳里剖白真心——他不稀罕,也不在乎,做出的種種假象,只不過是利用了父子二人的心理和脾性,為跑路做準備而已。 他會跑到哪里去呢? 葉隱歌正在打車去事務所的路上。 睿臻事務所給他打了電話,正好外地有一個大型國企項目要啟動,耗時要很長。 葉隱歌需要的就是這樣的機會。 離這座城市遠遠的,越遠越好。 做審計有一個好處,就是去外地出差的話,客戶單位會包他們的食宿,一般會住在酒店里,各樣設施都還算齊備。 除了自己準備一些換洗衣物,其余的幾乎什么都不用帶。 可哪怕是幾件衣服,葉隱歌都不敢回自己租住的小屋里拿。 林家不會放過他,一定會派人守在那里,等著甕中捉鱉。 他實在冒不了這個險。這好不容易爭取來的自由,說什么要不要自投羅網了。 葉隱歌孑然一身,什么都沒帶,直接踏上了去遙遠異鄉的旅途。 靠在冰涼的出租車窗上,葉隱歌微微閉著眼睛,無邊黑暗中慢慢浮現出一張稚嫩可愛的小臉蛋。 那是他的女兒,離開前,他只匆匆見上一面。 小女兒會怪他嗎?怪他這個做父親的如此不負責任,把她孤零零得扔在那個要吃人的林家,自己一個人跑了。 可又能怎么辦呢? 他現在根本沒有能力帶上孩子一起離開。他自己的工作漂泊不定,也沒有積蓄,這個項目做完了,他都不能確定下一站的方向。 他現在唯一的牽掛就是女兒,可就目前的情形來說,這個牽掛注定不能帶在身邊。 一旦牽掛成了羈絆,甚至枷鎖,那么對他這個一無所有、無權無勢的人來說,無疑是致命的。 有句話叫“不做狠心人,難得自了漢”。他不是能狠得下心,只是盡最大努力做出這種種安排,聊以自保而已。 葉隱歌一走了之,林篡幾乎瘋魔了。 他想要跑到葉隱歌的出租屋去,林畫白攔住他:“沒用的,他肯定不會回到那里去的?!?/br> “是因為你安排了人在那里嗎,”林篡惡狠狠得質問他:“他不想再跟我們的人扯上關系,所以再也不肯回去了是么?” 出乎意料的是,林畫白搖搖頭:“我早就把那些人都撤走了?!?/br> “……你怎么可能這么做?” 林家大家長,說一不二,百無禁忌。誰招惹上了他,就休想全須全尾得從他眼皮子底下溜開。 主動把監視的人撤走,怎么看也不像林畫白的風格。 有那么一瞬間,林篡幾乎以為老爹被奪舍了。 “不用這么看著我,阿篡?!绷之嫲走€是斜靠在桌角,身形雍容挺拔,語氣里卻隱隱含著一絲倦?。?/br> “我不想繼續這個游戲了,所以我會完全放手,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你來了?!?/br> 林畫白真的很少叫他“阿篡”。這個小名,林篡在十歲以前還能聽見一兩聲,十歲以后,就徹底從這個家里絕跡了。 僵持的父子關系,隨著葉隱歌的決然出走,似乎隱隱有一些冰釋的兆頭。 林篡握緊拳頭,一字一句道:“我會把他找回來。我們回來以后,你會繼續干涉我們嗎?” “哼?!?/br> 林畫白只回他冷冷一哼,轉身溜達著走出別墅大門。 把話說到這個地步,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了。如果在小輩面前還要賭咒發誓做保證的話,那就不是林畫白了。 空蕩蕩的大廳里,只余下林篡一個人。 他半蹲下身,把頭埋進大腿和胳膊形成的小小封閉空間中。半晌,里面傳出類似困獸的嗚咽,似乎含著血淚,觸目驚心,不忍卒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