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7. 十月底的時候喬云杉跟著院長去上海出了一趟差,兩天的行程太過緊張,一點給人喘息的機會都沒有。院長身體不好,在回程的火車上告訴喬云杉,他再也不想這樣出差。喬云杉附和了院長,心想,我也不想這樣出差。 回到學校后,喬云杉的新課終于迎來段西元那個班。 喬云杉的課是很有趣的,上他的課總是能收獲許多,但同時他的作業量也非常大,一旦他的課和別的老師的課重疊起來,對學生來說要完成的作業就加了倍。但喬云杉在布置作業時一向冷血,也不愛聽學生的求情,因此他的學生常說跟著喬老師是件痛并快樂的事情。 經歷了兩天的緊張行程后,喬云杉起了一個大早趕來上課,他的狀態不夠好,臉就跟著沉下來。 只有在段西元走進教室后他露了一個笑臉——段西元至少算是“熟人”了。 段西元把手上拎的小塑料袋放在了喬云杉面前,他說:“剛剛買早餐順便給老師帶了一杯豆漿?!闭Z氣依然很淡,喬云杉卻稍稍驚訝。 他又想起來以前崔印恬也給他買過豆漿,每次都是悄悄放在講臺上,喬云杉一到教室就能看見一杯熱乎乎的豆漿。 喬云杉謝了段西元,說:“多少錢?我轉給你吧?!?/br> 段西元頓了幾秒,然后掏出手機,裝作乖巧地笑了一下,說:“喬老師給我發紅包吧?!?/br> 喬云杉也笑,他以為段西元要收紅包只是像其他孩子那樣為了拆開紅包那一刻得到的驚喜和滿足。他根本沒發現段西元乖巧微笑后面藏了什么樣的真實目的。 段西元因此而和喬云杉互加好友,他給喬云杉的備注是“喬老師”?!皢汤蠋煛睅缀跏敲恳粋€加了喬云杉好友的學生都會給他留下的備注,但段西元的“喬老師”不一樣,他的野心是把大家的喬老師變成他一個人的喬老師。 收過紅包后,段西元緊接著收到喬云杉發來的一個笑臉表情和一句話:“謝謝你的好意,以后不用幫我帶了,別再破費了?!?/br> 一杯豆漿不過三元錢,段西元知道喬云杉作為老師是不好收學生東西的。他沒有回復喬云杉,因為他想把喬云杉的話當耳旁風。 上課時間被段西元用來觀察“朋友圈”里的喬云杉了,他忽略了講臺上鮮活的喬老師,反而一頭扎進了朋友圈沒有設置時間限制的虛擬喬老師的世界里。他把喬云杉的動態一條一條看了過去,發現喬云杉并不熱愛發自己的照片,他會發一些家里的花花草草(兩年前的照片里出現了一朵長相扭曲的小白花,段西元在崔印恬的手機里看到過同樣的花,只是拍照角度不同),他也會發風景照、美食照。段西元看得出來幾乎所有照片都沒有經過美化處理,不知道是喬云杉不會還是懶于做美化。 段西元順帶著把喬云杉分享到朋友圈的所有文章都收藏了一遍,喬云杉偏愛分享藝術討論類的文章,段西元隨便點了一篇看,看得有些云里霧里——畢竟他才剛上大一,很多東西都還沒有接觸。然而段西元并不覺得苦惱,“看不懂”意味著他有更多借口接觸喬云杉了。 講臺上的喬云杉早已發現段西元的心不在焉。喬云杉不太管學生上課玩手機這種事,但段西元玩得明目張膽,在喬云杉看來就有一點“好學生”仗著自己聰明和優秀而置紀律于不顧的感覺了。 課間的時候喬云杉又往樓梯間走,他沒打算抽煙,只是習慣性地要放空一下自己。倒是他看見了抽煙的段西元。喬云杉一向不喜歡抽煙的學生,他總會覺得朝氣陽光的生命沾上煙草之后就會立刻失去活力,變成無趣無味的普通生命。 但是段西元抽煙的背影讓他頓在原地一瞬間出現了想轉身回去的想法——他被這個男孩突地擊中了。 然而喬云杉是一個從不動真感情的成年人,他可以只用一秒鐘就把那一份心動碾碎毀滅。 段西元感到身后有人,他轉過身來,看見喬云杉后把煙給掐掉,笑里帶著被抓現行的不好意思,說:“被喬老師抓到了?!?/br> 喬云杉說:“我其實知道你多半不會把那些話放進心里的,戒煙嘴上說說簡單,做起來的確難?!?/br> 喬老師感同身受的善解人意讓段西元又展開了獨屬他的那種笑容,他說:“喬老師也戒不掉嗎?” “不算戒不掉,是從來沒有打算戒,我沒什么癮,只是忙的時候、心煩的時候抽的狠一點,”喬云杉看了段西元一眼,又說,“你還很年輕,不要上癮了?!?/br> “對任何東西都不要上癮?!眴淘粕佳a充。 段西元點了點頭,喬云杉問他上課的時候為什么要玩手機,然后與他開了個玩笑:“別讓我收你手機?!眴淘粕颊f完咧嘴笑了,他這一次面對段西元笑得真誠,眼睛都快瞇起來,小小的牙齒也露了幾顆出來。 只是這個笑很短,一眨眼它就被喬云杉藏起來了,雖然喬云杉還是微微帶笑,但現在的笑已經不可愛了。 段西元于是說:“我在看喬老師的朋友圈?!彼姓J得大方又磊落,好像上課時間偷窺老師的朋友圈是再正當不過的行為。 因為段西元的磊落,導致喬云杉覺得自己好像赤裸著站在段西元面前,他在腦袋里迅速搜索自己曾發過的照片,希望沒有露出和裴豐年茍合多年的馬腳。喬云杉想給自己的朋友圈設時間限制,然而這樣做似乎又有些敏感與欲蓋彌彰了。 喬云杉只好尷尬地一笑,說:“沒什么好看的?!?/br> 話音剛落就響起上課鈴聲,喬云杉說了一聲“走吧”,便邁開步子往教室走去。 段西元走在喬云杉的身后,盯著喬老師的頭發看。喬老師有一頭好看的頭發,黑亮柔軟而濃密,它們若長在女孩頭上那必定會是“黑長直”的代表。 上課看手機這事段西元做了一回后便再也沒做了。喬云杉以為是自己的課堂魅力最終吸引了段西元。這么理解沒有錯,段西元的確是對喬云杉目不轉睛——上課時間他總算能光明正大盯住喬老師看,他想把喬老師毀掉,又想真心疼愛他。段西元想問問已經成了一捧灰的崔印恬在愛喬老師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矛盾。 不會的,段西元想,崔印恬不會想毀掉喬老師。因為崔印恬與喬云杉之間沒有仇恨。而段西元和喬云杉之間卻有名為“崔印恬”的仇,只不過喬云杉不知道。 段西元每天在老師辦公室里待著,他如一棵要成長的小樹苗在努力吸取養分。喬云杉的課轉眼間就結了,其他學生還在為作業苦悶的時候段西元已經快要把作業完成。他喜歡賴著老師,尤其是喬老師。 袁肅說喬老師怎么橫刀奪愛,把他心愛的學生給迷住了,喬云杉笑笑,跟袁老師開玩笑:“袁老師別吃醋啦,你又不是不知道,學生都很喜歡我?!?/br> 袁老師說喬云杉自戀,喬云杉才不反駁,他知道自己像孔雀——裴豐年也常這么說他。 作為被兩個老師討論的對象,段西元默不作聲地乖乖聽著,他在袁老師眼里是無害又無辜的好學生,而他在喬老師眼里一直都存在了一點危險和壓迫,但是這種危險和壓迫在慢慢消失,他也快變成喬老師眼里無害無辜的好學生了。 十二月初的時候喬云杉突然應酬變多了起來,各種各樣的聚會都在邀請喬云杉參加,其中也包括裴豐年組的飯局,喬云杉不得不去,因為裴豐年說余副校長也是要出席的。 在餐桌上裴豐年把喬云杉盯得死緊,他不讓喬云杉和余副校長過多接觸——一旦喬云杉和余副校長混熟,那他這個姨父的利用價值便又低了些,裴豐年為了把喬云杉留在身邊,是寧愿被他小小利用的,當然,喬云杉的回報就是乖乖和他上床。 喬云杉知道裴豐年的心思,他又在心里罵他,老狐貍、老變態、老公狗。 罵完他還得把他送回家——只要喬云杉在身邊,裴豐年就會很放心地喝醉,他的外甥會送他回家。 裴豐年順理成章地把大半個身體的重量壓在喬云杉身上,和他離得很近,裴豐年覺得好奇怪:和喬云杉這么多年了,為什么還是喜歡他? 這個問題像剛經情事的少年問出來的,裴豐年覺得自己傻的很。 喬云杉千辛萬苦帶裴豐年回了家,他把姨父扔在了沙發上后準備離開。裴豐年拽住喬云衫的手:“云杉,做吧?!?/br> 喬云杉搖頭:“不做?!?/br> “為什么?” “你一喝醉就沒勁,我還得自己動,太累了?!?/br> 裴豐年輕輕笑出聲:“你也太懶了?!?/br> 喬云杉點頭:“我就是這么懶?!?/br> 最后喬云杉還是留在了裴豐年家里,兩人老老實實睡了一覺,背對著背。 第二天晚上喬云杉又有飯局——好多年沒見的同學把他給約了出去。 喬云杉被灌了很多酒,大家對大學老師總是抱著點好奇和敬佩,但是話題到最后常常就繞到“女大學生”上了。喬云杉因為每天都和大學生打交道,他忽然就成了這場飯局的主角,“女大學生”對于這群即將步入中年的男人來說象征著征服、能力和青春,喬云杉莫名其妙地被迫代表了這些男人,他們把玩弄女學生的“重任”交給了喬云杉,對他擠眉弄眼:“喬云杉,在學校多好,資源多豐富,燕瘦環肥,姹紫嫣紅,什么樣的女生都有,有福啊喬老師!” 他們說罷還要拍一拍喬云杉的肩,力道中含著“盡在不言中”的期許,而喬云杉卻已經快要吐出來——也許是酒喝得太多了。 吃吃喝喝到九點多終于有了要散席的意思,喬云杉感到了解脫。同學們還邀請他去唱歌,喬云杉連連擺手拒絕了,拒絕的理由很充分:他要備課,要早點休息,第二天一大早還有課。 同學們倒是很善解人意地把喬云杉放走了,接近爛醉的喬云杉上了出租車才發現沒有帶家里的鑰匙。 他對于把鑰匙放在哪里了完全沒有印象,只能讓司機把自己送回辦公室。爛醉的喬云杉此刻只有一個想法,他要找到鑰匙。 十點多的辦公室還亮著燈,喬云杉以為是袁肅在加班,他推開門懶懶散散軟軟乎乎地喊了一聲:“老袁啊……” 辦公室里沒有老袁,只有段西元。段西元沒想到喬云杉會回辦公室,而且帶了滿身的酒味。段西元去攙扶了喬云杉坐下,喬云杉喝了段西元給他倒的茶,語氣變成了面對學生時的嚴肅樣子:“你怎么還沒回宿舍?” 段西元說:“正打算回呢。喬老師怎么回來了?” 喬云杉笑了出聲,他為自己弄不見鑰匙的迷糊而笑:“回來找鑰匙,我可能把鑰匙落這兒了?!?/br> 段西元說:“我幫你找吧?!?/br> 喬云杉點頭,便閉上眼打盹。 喬云杉感覺恍恍惚惚做了一個夢,夢里自己漂浮在海上,四肢百骸都極度放松,他隨著波浪一起一伏的時候聽見有人叫他。 “喬老師,喬老師……”一聲一聲的讓人心煩。 喬云杉猛然睜開眼,是段西元輕輕推了推他:“喬老師,找不到你的鑰匙呀?!?/br> 沒有鑰匙就回不了家,喬云杉一身酒臭也不能在辦公室過夜。他思考了一會兒,問段西元:“會開車嗎?” 段西元點頭:“不太熟練?!?/br> 喬云杉把車鑰匙給段西元,說:“把我送到六角樓一棟吧?!?/br> 那里是教工宿舍,段西元知道喬云杉要去找他的那位“親戚”了。 段西元把喬云杉扶起來,喬云杉站起身后晃晃悠悠,下意識就伸手抓住了段西元的胳膊,他閉著眼低著頭,是起身太猛,站不穩了。 喬云杉的臉色是醉酒的淡紅,他的頭發亂蓬蓬地搭在腦門上,這時候他不像32歲的老師,像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學生。 喬云杉站穩了后抬起頭對段西元說走吧,說完他看見段西元的眼里似乎有獸性,他本能地避開了段西元的眼神,抬腿往門外走去。 段西元拉住喬云杉,說:“喬老師,我扶著你?!?/br> “不用不用?!眴淘粕季芙^,很堅定地拒絕了。 段西元走在喬云杉后面,幾乎是貼著他。夜里很冷,喬云杉身后卻有一個暖烘烘的熱源。一直到下車,喬云杉都是暖和的。 段西元開車的確不太熟練,他把車橫七豎八地停在了六角樓一棟的大門口。喬云杉謝過他,說:“趕緊回去吧,還能趕上門禁之前到宿舍?!?/br> 段西元把喬云杉接下車,說:“喬老師去幾樓?我送你?!?/br> 喬云杉說不用送,段西元卻堅持要送,他一邊堅持一邊同一起喬云杉往樓里走,喬云杉沒法,只好說:“三樓,301?!?/br> 段西元帶著一定要見見那位有事沒事就讓喬云杉去他家的那個“親戚”的想法和喬云杉上了三樓。喬云杉敲了門,里面應了一聲,段西元聽出來這的確是電話里的那個聲音。 裴豐年在門里問:“是誰呀?” 喬云杉說:“姨父……” 又是軟軟乎乎的聲音,像回到了窩的貓咪在呼嚕呼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