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傳來機械門開啟的聲音，一股熱浪撲面而來，約書亞點了點光屏，將自動播放的速度放慢了三分之一。入口處人影一閃，人造的神明落到地上。

    他可能剛從太空中直直墜落，又或者前去造訪了哪座火山，殘存在他身上的熱量甚至能燒焦腳下的地磚——難怪他這回屈尊腳踏實地。在造價高昂的地面上，名為亞當的生物興致勃勃地踩出一串腳印，像小男孩踩踏雪地。

    “搞定?！彼f，“有個女的往我身上噴臟東西，洗也洗不掉，我試了試別的辦法結果整件衣服都完蛋，這玩意也沒比上個版本耐用多少?！?/br>
    最新版本的納米戰袍足以耐受極溫、沖擊、銳器切割，但顯然還不能與亞當的皮膚相提并論。約書亞扭頭看他，那身皮膚光潔無暇，簡直閃閃發光，連蓬松卷曲的毛發都完好無損。這位人造神一絲不掛地站在幾步開外，強健完美得像一座古典石雕，也坦蕩得勝過石頭。亞當向來自視甚高，不憚被任何人盯著瞧。

    約書亞沒有盯著瞧，室內攝像頭的功能足夠好。他重新看向屏幕，說：“恐怕未來幾年都不可能與你媲美?！?/br>
    “未來幾年？哈?！眮啴斴p蔑而自得地重復，放下了對材料的抱怨，這世上有什么東西能和他相比呢？連接近都做不到。他看了一眼大屏幕，興趣缺缺地拿起桌上的櫻桃。

    “那女人說我是你的狗?！彼吘捉肋呎f。

    “然后？”約書亞問。

    十幾分鐘前無人機和制服上的竊聽器早就直播了他們的對話，因此這個“然后”不是問后來發生了什么，只是一個善解人意的接茬。

    “第一次聽說我是你的狗，你！”亞當咧開嘴，笑出一對犬齒。

    這說明約書亞的工作做得不錯，耗時幾年，將他視為幸運公子哥的人開始為他的名字顫抖?，F如今再沒有人叫他“那個懷特科技的約書亞”，懷特科技只是約書亞.懷特實行恐怖統治的工具，之一。如果要這么比喻，比起公司的狗，沒錯，約書亞的狗是更確切的說法。

    “將死之人什么都說?！奔s書亞輕描淡寫地說，“想看看你的信徒們今天怎么說嗎？神，神子，神的審判，神的怒火，反基督，魔王，龍，五花八門，老生常談。一半人視你為天災，三成人希望你摧毀一切并成為他們的救世主，有人認為你是個謊言，有人希望你在他們床上……如果你真的有興趣去聽，人類多樣性可能會讓你吃驚。我的走狗？這不算多新潮的頭銜?！?/br>
    “不是走狗，是狗?！眮啴敯櫫税櫛亲?，這搞不清詞義的蠢貨竟擺出這副別人才是傻瓜的表情來了，“她說你在我脖子上扣了項圈——是戴項圈搖尾巴的那種動物，明白沒有？——她說我出門亂咬，被拉一拉狗繩就跑回你腳下，求你摸我的頭。搞不明白她死前臆想這東西干嘛，聽起來很……”

    愚蠢？荒謬？惡心？

    “親密?！彼f。

    約書亞慢慢眨了眨眼，盯著光屏上流過的數據，幾秒鐘后他不得不拖動進度條，后退回幾頁前。金屬背景板倒映出亞當的臉，他還在嚼該死的櫻桃，吃得唇舌艷紅。

    “我餓了?！眮啴斢终f。

    他的注意力總是轉移得飛快，這會兒顯然已經對上一個話題失去了興趣。他丟下空碗，坐到約書亞桌上，在被告知半小時后有一個晚宴時大聲抱怨，宣稱自己現在就要吃東西，才不去晚宴。他為什么得去參加什么鬼晚宴？

    約書亞瞥了他一眼：“上周你答應了什么？”

    他一臉茫然，當然，有約書亞在，他干嘛要勞動自己的腦子呢。約書亞調出上周的錄像，播放上次亞當問同一個問題時得到的回答：到訪的有哪些王室成員，這些人有著怎樣的高自尊、低膽量和他們所在國家的某種稀有礦物的擁有權，礦物所在的地理位置如何敏感，強行攻占會花費多少直接和間接成本……最后，將如何影響亞當喜歡的那款最新虛擬現實游戲的硬件更新。那時候的亞當對約書亞展示的數據大喊大叫：“誰他媽想知道他們國家的歷史??！你可以直接說‘為了讓火力全開時降低延遲’！行了，我會去，關掉這些狗屁！”

    “行了關掉?！爆F在亞當煩躁地對著錄像揮手，“想起來了！我會去，行吧？”

    他從來不喜歡細致而復雜的解釋，更討厭數字和圖表。亞當聽不懂也不想學，沒關系，他真正需要學習的只有一件事：不要質疑，約書亞永遠是對的。

    坐在桌上的人造神悶悶不樂地晃著兩條腿，沒再問要去參加晚宴和現在不能吃東西之間有什么聯系——人類食物根本不能讓亞當吃撐，他也不會餓，喊餓的意思是“嘴饞，喂我”。換成幾年之前，亞當多半會追問，由此可見，他也不是個無可救藥的壞學生。

    啪！亞當碰掉了碗。

    他看了看地上的碗，又看了看還在伏案工作的約書亞，把手伸向杯子。啪！他打翻了約書亞的咖啡杯，剩下的咖啡一半灑在桌上，一半灑在地上。清潔機器人迅速靠近，半途被兩根腳趾碰了碰，頓時凌空飛起，砰！撞碎在房間另一頭的墻壁上。

    “哎呀?！眮啴敻】涞卣f。

    約書亞終于轉過頭來看他，后者抬起下巴看回來，陰陽怪氣道：“你最近很忙嘛?！?/br>
    他的確很忙，忙于公司業務、國際事務、破壞陰謀和制造陰謀，忙于應對層出不窮的新科技與新人類。亞當也應該夠忙，約書亞確保了他生活充實，有事可做，少惹麻煩。然而現在他在這里，推翻一只杯子，尋求約書亞的注意力。

    約書亞的手指抽動了一下，最終只是暫停了光屏。亞當一言不發地看著他，不滿之下興味盎然，像在等約書亞給出一個打發時間的方案，又像是對現在的狀況已經頗為滿意。

    約書亞問：“想試試新服裝嗎？”

    得到點頭后他摁下了開關，升降臺送上一小罐材料。容器打開，絲緞似的微小顆粒沙沙地爬出來，覆蓋到亞當身上，定型成一套晚禮服。

    光裸的結實rou體一點點被覆蓋起來，那宛如神造的漂亮肌rou線條消失在記憶材料之下，有一會兒約書亞幾乎想要嘆息。片刻之后，藏青色的三件套成型了，它包裹著飽滿的胸口和寬闊的肩背，腰部恰當地收緊，像模擬計算的一樣合身，很襯亞當的眼睛。它的耐用性遠遠比不上制服，最大的優點是快速成型、容易穿戴，這基本上是亞當挑選衣服時最看重的條件，他從沒有仔細收拾的耐心。

    亞當活動了一下，對著機械臂降下的穿衣鏡撥弄領口，把領結拉扯得不堪入目。約書亞皺了皺眉頭，站起來抽走了那團可憐的布料。他端詳片刻，手指插入亞當的頭發，將額發向后梳。亞當隨之微微抬頭，那顆挨上一發導彈都不會偏一偏的頭顱隨著他的拉扯后仰，向他投來安靜的目光。

    他們對視，有一小部分約書亞思索著露出額頭更符合當下的造型，一些定型水會很有幫助，其他部分則忙于凝視那雙冰藍色的眼睛，藍色虹膜在冷光燈下純凈得好似冰川。亞當的肩膀放松，神情平靜，這暴戾的兇獸置于楚楚衣冠之中……不，置于約書亞掌下，竟能看起來如此溫順。

    約書亞收回手，解開自己的領帶，給亞當系上。他的手指伸進衣領，測試領帶的松緊，“看得出來這宴會對你多重要?！眮啴斖诳嗟?，接著又開始問為什么自己的制服沒有披風，披風很酷。他浮起來了一點點，而且在往約書亞的方向飄，壓在手指上的力道不比野貓蹭你腳踝的力氣大。約書亞看著他的臉，發現他對此毫無意識。

    “上次給你的制服加披風，它卷進了飛機螺旋槳。你還說每次轉向時披風都會掛在你頭上，再給你加披風你就拔掉所有設計師的腦袋?！奔s書亞說，“抬頭?！?/br>
    他想也沒想便服從了，那段脖頸在約書亞手中繃緊，展開一道近乎脆弱的弧線。約書亞的領帶在他脖子上，看起來非常正確。

    約書亞后退幾步，平緩地呼吸，數著自己的心跳?！皝啴?，”數到三十時他開口，“我找到了深空實驗室針對你開發的武器。出于安全考慮，在它們被摧毀之前，我認為我們應該進行一些實驗，測試它是否真的會暫時性削弱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