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刮胡子
顧璋的發間還滴滴答答地淌著水珠,滑過他的鎖骨和微微突出的肋骨,順著因為消瘦而愈發明顯的肌rou滑進浴巾里。 謝鵠原本微笑的表情有一絲愣怔。 在顧璋昏迷的時候,他來看過顧璋,也見過顧璋衣服下的身體。醫護人員給顧璋做了檢查,他身上多了好幾道傷疤,手臂和兩條腿都多了骨折的痕跡。 謝鵠的眼神肆意掃過對方赤裸著的胸膛,視線順著那滴水珠在腰間的浴巾那兒看了幾秒。 顧璋心里有些不自在。謝鵠的眼睛盯著他的身體,讓他的皮膚上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他故作鎮定地說:“早上好?!彼蜷_衣柜,里面果然有身干凈衣服。 “等等,”謝鵠說,他從桌上拿起什么東西,“要不要先刮胡子,老師?” 他舉著的是一柄小小的刮胡刀。顧璋笑了笑,取出衣服放在手里:“謝謝你了,不過我還是先穿上衣服吧?!彼€以為對方會為了安全問題而給他電動刮胡刀,沒想到謝鵠拿著的是手動式樣的刀片。 “這樣可能會把衣服弄臟的?!敝x鵠快步走到他身邊,把手按在衣服上。 顧璋低下頭。藍白條紋襯衫上有兩只手。他的手粗糙、干瘦,還有許多細小的傷口,手腕好像瘦到皮包骨頭,似乎很容易折斷。而謝鵠的手掌寬大,手臂結實,而且他皮膚光滑,一看就十分健康強壯。 “也對?!彼砷_手放下衣服,對著謝鵠笑了笑,一邊伸出另一只手去接那柄刮胡刀。 但謝鵠卻并沒有松手的意思。 “我來吧,”謝鵠微笑著說,語氣中透露出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壓,“這畢竟是刀片嘛,萬一傷到什么就不好了?!?/br> 剎那間,顧璋感到一股火沖向自己的頭頂。他垂下眼,語氣平靜:“你說得有道理?!?/br> 衛生間內,不用顧璋出聲提醒,謝鵠就打開鏡子后面的柜子,拿出剃須用的啫喱。 顧璋打開水龍頭,又洗了把臉。謝鵠也湊近了,洗了洗手。兩個成年男子一同站在洗手臺前,似乎有點擠。 “你就不怕我拿這個劫持你嗎?”顧璋瞥了眼被隨手放在臺子上的剃須刀,語氣輕松地說道。 “老師你不會這么對我的吧,”謝鵠邊說邊將啫喱擠在手心,“而且,老師你現在好像有點虛弱啊?!彼哪抗怙w快掃過顧璋有些單薄的胸膛,語氣中帶了點調笑。 顧璋感受著謝鵠的手觸摸在臉上的溫度,微微垂下雙眼。對方的手指很輕柔,好像在撫摸一塊珍貴的寶玉。 顧璋仿佛聽見自己的心底傳來一聲嘆息。 “好了,我要開始了,你不要動?!敝x鵠故作嚴肅地說。 顧璋飛快地笑了一下,然后收斂了表情,等著對方動作。他感到對方的手指輕輕抬起自己的下巴,然后帶著寒意的刀片湊近自己的臉頰。他仿佛是瑟縮了一下,不過他知道這只是他的想象,現實中他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目光放空,對著對方湊近放大的面孔,等待著對方動作。 謝鵠的動作很小心,甚至有些過于緩慢了。顧璋能聽見刀片刮過胡須的細小聲音,這是什么東西被切斷發出的聲響,雖然細微卻很干脆。刀片是涼的,謝鵠呼出的氣息卻是溫熱的。顧璋把呼吸放得很輕很輕,仿佛要停止呼吸了,可是他還是能聽見耳邊自己血流涌動的“砰砰”的聲音,能感受到心臟在劇烈地跳動。他故意不去仔細看謝鵠的臉孔,對方那深邃硬朗的五官在他眼前逐漸虛化,化身一張模糊不清的臉。 謝鵠是在享受這一刻的。他從未離顧璋這么近過——他的偶像,他的愛,他的……囚徒。他激動地在洗手的時候手在微微顫抖,不過還好,他及時撫平了自己的悸動,他可不想在顧璋那張飽受摧殘的臉上再留下什么疤痕。他離他好近,在湊近顧璋的時候,他真想就這樣一直把自己的臉湊上前,直到吻上對方那蒼白柔軟的嘴唇。 他肖想這雙嘴唇很久了。他不太喜歡自己的嘴,他的雙唇略薄,顯得他過于冷硬鋒利,甚至有些刻薄而不近人情。也許他是,不過他知道顧璋更喜歡溫暖善良的人,他也喜歡。而顧璋恰好有一對飽滿的嘴唇,既不過于厚重,又不太過單薄,弧線圓潤,笑起來的時候尤其好看。 刀片輕輕撥開厚厚的泡沫,露出顧璋蒼白的皮膚。謝鵠仿佛在慢慢打開一件禮物,他給他自己的禮物,而他享受一層層打開包裝的這個過程。他故意在呼氣的時候將呼吸噴灑在對方臉上,似乎這樣做就能讓那蒼白的肌膚染上一些紅潤的色彩。 “好了,你現在可以……” 等他終于完成以后,謝鵠才發現有點不對勁。 顧璋黑色的瞳孔放大,映出謝鵠的臉,那兩顆瞳孔卻仿佛是兩輪深深的旋渦,不露一絲情緒,要將所有光亮都吞噬掉。他如同一座僵硬的雕塑,靜靜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顧璋感到眼前漸漸黑暗下去。一定是燈光不夠亮,他快看不清了。沒關系,他現在在元帥府,面前的人也是他認識的人,這是謝鵠。 只要放松,你要放松,放松。 有刀片在自己臉上劃來劃去。沒關系,這是謝鵠在給自己刮胡子,你只要放松就好了,放松吧,放松。 放松,放松,放松,放松放松放松放松—— “老師,老師?” 突然間,一個聲音把他拉回了現實。顧璋的眼前漸漸地明亮起來,一對好像墨綠寶石一樣的眼睛正擔憂地注視著自己。溫暖的血流流向四肢,他又能感到自己的身體了。不知不覺間,他又重新自如地呼吸起來。 “哦,”顧璋應了一聲,緩緩地轉過頭看著鏡子,不知道自己的動作多么僵硬,“很干凈啊,謝謝你?!彼冻鲆粋€自以為很自然的笑容,低下頭開始洗臉,完全沒看見謝鵠復雜的眼神。 他聽見謝鵠的腳步聲,知道他短暫地離開了自己身邊。很快,對方回來了。他抬起頭,看見謝鵠手里拿著的衣服。 “我在外面等你?!敝x鵠說,然后拿起刮胡刀離開了衛生間,還細心地為他帶上門。 顧璋穿上衣服。即使是簡單的彎腰抬頭這種動作,也讓他的頭感到一陣疼痛。在推開門之前,他深呼吸幾次,努力平復自己煩躁不安的心情。 “這身衣服還是挺合身的,”謝鵠說,“雖然好像比以前看起來大了點?!?/br> 顧璋迷茫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突然意識到這的確是他的衣服。 “我都沒想起來這是我自己的衣服?!彼f。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干巴巴的,仿佛是老舊干裂的牙膏從一管破舊的圓管里擠出來似的。 謝鵠露出個淺淡的微笑。顧璋覺得他眼中那種咄咄逼人的火焰消失了,這個認知讓他感到輕松不少。 “我給你帶了幾本書,”謝鵠說,“我知道你看書看得很快,所以我這次帶了好幾本來?!?/br> 顧璋走到桌前,看到厚厚的一摞書。他感到自己好像恢復了一點活力:“哇,這可真是……謝謝了,謝鵠?!?/br> “沒什么,”謝鵠回復,“我……本來想陪你吃早餐的?!彼鹧?,觀察著顧璋的反應,而顧璋只是眨了一下眼,等著他說下去。 顧璋的心一下子提起來了,不過接下來謝鵠的話讓他放松了下來。 “不過現在有點晚了,我得趕緊去軍部?!敝x鵠說。他失望地發現說完這個以后,顧璋的神色似乎輕松了一些。 “好,路上小心?!鳖欒罢f,態度干凈利落。 房門在謝鵠身后關上。他走到不遠處的一間房間,那里坐著的是這幾天一直照顧顧璋的醫生和護士。今天早上他們來到這里,管家彬彬有禮地請他們在此稍等。 見到謝鵠,他們紛紛問好:“早上好,元帥?!?/br> “我要看他的各項指標,”謝鵠點點頭,臉色發冷,“就要十分鐘前到現在的這個時段,著重看他的心跳、血壓、血糖和腎上腺皮質激素這幾項?!?/br> 顧璋對一切毫無所覺。他味同嚼蠟地吃了早餐,今天來為他檢查身體的醫生比昨天來得晚一些,檢查得也似乎更加仔細。他們還愈發和顏悅色地詢問他感覺怎么樣,晚上睡得好不好。他一一作答,表現得很平靜,還時不時配合地笑出幾聲。 接下來的一天和昨天也差不多。他大部分時間都坐在窗前,讀著謝鵠給他帶來的書。謝鵠曾經與他很親近,兩人無話不說,因此他帶來的書都很符合顧璋的喜好。 其中有一本書是顧璋很喜歡的舊書,他甚至還認出這是自己曾經的藏書之一,在二十來頁的地方被他撒上過一點點咖啡。這本書叫,是一本懸疑,主角是個偵探,這個案件講的是一個姑娘愛上了一個有丈夫的女繼承人最后被拋棄的故事。死者安娜出身于一個落后貧困的星球,而她的戀人是大財團的繼承人,顧璋總覺得自己的經歷和安娜的經歷有些相似。謝鵠對這種題材的故事完全不感冒,不過為了和顧璋聊天,他還是讀完了這本書。 顧璋還記得謝鵠看完以后大笑不止:“你不會覺得我們兩個和她們倆很像吧?” 顧璋只是反問:“你覺得呢?” 謝鵠想了想,回復道:“不可能。你可能像安娜,但我不會像薩賓娜一樣那么冷酷無情?!闭f完,他就攬上顧璋的腰,和顧璋交換了一個吻。那是他們兩人之間的第一個吻,顧璋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兩雙嘴唇相交那柔軟溫暖的觸感。 顧璋輕輕撫摸著手臂,在這塊皮膚下靜靜埋著的是那塊隨時可以電擊他的芯片。 里的安娜正直、善良、堅韌,但是過于心軟,明明看穿了薩賓娜的虛偽卻還是選擇信任她,最終被薩賓娜當做一塊廢棄的棋子一樣扔到車輪下。 顧璋微微一笑。他很高興他在謝鵠心中的形象這么光明磊落,當年很高興,如今更是如此。 顧璋的手指不自覺地輕輕在書頁上摩挲著,他黑曜石一樣的眼睛沉沉地盯著紙上的小字。 早上的小小插曲既是在他意料之中,又算是在他設想之外的。 在逃亡的途中,他無數次設想過自己的結果:是洗清罪名,還是作為一個叛徒死去?他的腦海里有過無數假設,他也曾想過如果他被謝鵠抓住會發生什么。 總之不會是這個。 顧璋深深地嘆了口氣。 可是如果說他完全沒有料到這種情況,那這也是假的。畢竟他了解謝鵠,知道謝鵠的性格,而他在絕望和壓力中總是會做好最壞的打算??墒沁@個念頭剛剛在他腦子里一出現,就被他立刻狠狠地打包扔去腦海的最深處,并且他希望自己永遠不要再想起來。 他也希望這種事永遠不會發生。 想到今早謝鵠的神情,顧璋的心一痛。 顧璋的呼吸粗重了起來。他的胸膛緩慢卻劇烈起伏著,試圖多吸取一些空氣。就這樣過了兩分鐘,他的心情漸漸平復下來。 “沒關系的,”顧璋默默地對自己說,“沒關系的。他不至于真的對我下手,沒關系的?!?/br> 他又輕輕撫摸著手臂,在心里默默思索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