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卿稀里糊涂到這小山村已有些時日。從最初激烈地抗拒抱怨，到后來不得不接受現實，屁股挨了回揍氣焰也收了不少。如今算是勉強適應了這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簡樸生活。即便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少爺派頭，比起剛來時的草包樣到底有了些長進。

    他每天清早同韓穆扛著農具下地干活。雖說多是干到一半就不見蹤影，要么喊累睡到樹蔭下發呆打盹兒，要么跑去和一幫小孩兒瞎跑胡鬧。韓穆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然不指望他能干出什么名堂，只囑咐一聲當心別摔著。

    一開始阮卿和村里灰頭土臉的娃娃們互相看不順眼，畢竟從出身背景到成長環境皆是云泥之別，可相處久了竟也融洽地玩到了一起。

    阮卿驚嘆于村里娃巧妙有趣的玩耍手段，比方打水漂，疊石子，搬螃蟹，摸泥鰍……這些都是他以往見所未見的。孩子們則十分向往他所說描繪的城里生活，例如看戲聽樂的勾欄瓦舍，熱鬧非凡的燈會廟會，點亮黑夜的絢爛煙火，這些也是他們聞所未聞的。

    但兩者也有共通之處，玩性大，心性也都極為單純，相處交往時不會有額外的雜念。于是幾番交流爭吵之下也算成了朋友。孩子幫在村里上躥下跳玩鬧撒歡時都會帶他一個。

    阮卿總是伙同他們廝混到傍晚，有時韓穆干完活大半天也見不著人。等農婦們氣沖沖找到的時候，他已然同流合污成了眾多泥娃中的一個。

    不同的是別家小孩兒要么被娘揪著耳朵，要么被爹拿根藤條追著罵著。他卻理直氣壯地爬到男人背上，一路興高采烈地說今天摘了多少野果，捉了多少泥鰍，還敢發牢sao說自己餓了。韓穆對此從不會生氣，只會沉默且耐心地聽著，把人背回去打水洗澡，再給他做些好吃的。

    只因阮卿說餓的時候總像只小貓似的趴在男人肩頭，在他耳邊輕輕地喚一聲韓穆哥哥。

    ——

    長夏至末，草木結果。日子在單調繁瑣的農忙中度過，轉眼已是立秋時分。樹上田里皆是一片金黃，農人盼望已久的收獲時節總算到來了。

    韓穆和阮卿正忙著收割稻谷，不遠處傳來孩子們的嬉鬧聲。阮卿揮鐮刀干活的新鮮頭過了，貪玩的心也跟著飛了，使出慣用伎倆找借口道：“我累了，想去歇歇?！?/br>
    韓穆當然明白他的心思，點點頭囑咐了句，“別跑遠了?！?/br>
    “知道啦！”阮卿隨口應了一聲，扔下鐮刀草帽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林老先生去世后村里就沒了上學的地兒。孩子們沒條件讀書，年紀也小，乖巧安分的就幫家里干干活，貪玩愛動的便成群結隊的追趕打鬧。大人們忙得天昏地暗，沒時間盯著便隨他們去了。

    “駕！生子！跑快一點??！”

    “你好了沒，讓我騎讓我騎??！”

    阮卿循聲跑過去想問他們今天有什么好玩的，卻見孩子幫里多了一個人。那人正被一個小男娃當馬騎著，儼然心甘情愿面上還樂呵呵的。他看著和韓穆差不多年紀，體型高大，甚至比韓穆還要健壯許多。

    按理說他這年紀應當像韓穆那樣頂天立地忙活賺錢的，阮卿立馬看出那人腦子有問題，否則也不會被一幫小娃騎在頭上。于是開口問道：“虎子，他是誰啊，以前怎么沒見過?！?/br>
    虎子推開小男娃一屁股騎到他身上，嬉笑著回道，“他叫生子，是隔壁村的！以前常來找我們玩，最近好久都沒來了！”

    “嗬嗬嗬?！蹦腥艘采敌α藥茁?，欣喜地說道：“騎完馬你們要陪我玩哦??！”

    阮卿聞言眼睛一亮，興致勃勃地說道：“我跟你玩，你也讓我騎一會兒?！?/br>
    男人趴在地上順從地點了點頭，“好哇！”

    “駕！馬兒快跑??！哈哈哈！”

    阮卿在家時也常這樣對待仆人，這會兒熟練地坐到他背上拽住衣領發號施令，看著好不威風。孩子們也都在一旁大笑起哄。

    沒一會兒牛大娘抱著個大西瓜匆匆往這邊走來，見狀呵斥一聲道：“你們又欺負生子！他娘知道了非跑來剝了你們皮不可?！?/br>
    孩子們正玩得起勁對此充耳不聞。牛大娘清了清嗓子，裝模作樣地威脅道：“田伯讓我弄個西瓜給你們嘗嘗。再胡鬧我就抱走了??！”

    一聽有西瓜吃他們齊齊地沖了過來，阮卿饞得直言唾沫，生子也高興的咧嘴直笑，迅速從地上爬了起來。

    眾人蹲在樹蔭下圍著沉甸甸的大西瓜。阮卿苦惱沒有刀切不開，卻見生子一掌把西瓜劈成了好幾半，流下汁液的紅瓤起了沙，一看就知香甜可口。

    阮卿望著他笑道：“你這傻子也不是一無是處嘛。

    “他力氣可大了！”

    “對呀！他能舉起好重的石頭！”

    生子聽不太懂他在說什么，撓撓頭說道：“我叫生子，不是傻子?！?/br>
    孩子們迫不及待去搶西瓜，阮卿立刻阻攔道：“等等，我來分！”

    他往每人手里遞了一塊，孩子們伸手一接便狼吞虎咽地啃食起來。

    阮卿這么做當然是有緣故的，望著余下沒有分配的最后一塊西瓜說道，“這個都不準再吃了，我要帶去給韓穆！”

    他們舔了舔唇顯然都沒吃夠，還是紛紛點頭同意了，“好??！留給韓穆哥吃吧！”

    起初明明已經說好了，可當阮卿去拿最后一塊時生子突然將其搶走作勢要跑。

    “我的西瓜??！”

    阮卿大喊一聲，立馬起身追了上去。在孩子們的幫助下一把拽住他的衣服，“還給我！”

    生子也十分固執，把東西死死抱在懷里，一把推開阮卿說什么也不給，“我…我的！”

    眾人胡亂伸著手去搶，一番爭執下那塊西瓜掉到地上碎得不成樣子，生子也在混亂中摔倒在地。阮卿登時氣紅了眼，直接從地上爬起來，捏著拳頭泄憤似的打在他身上，“敢搶我的東西！我打死你！”

    即便生子體格健壯力大無窮，可記著娘親說過不能欺負別人所以不敢還手，只用手擋著臉嗚嗚地嚎哭著。

    這處響動太過激烈，沒一會兒大人們聞聲趕來，卻怎么也勸不住架。韓穆擔心阮卿出事也匆忙跑過來，卻見他騎在別人身上動起了手，挨打的正是陶大娘的兒子。

    韓穆臉色一沉，一把將阮卿提起來，厲聲喝止道：“住手！”

    阮卿這才停下，生子趁眾人不注意，撿起碎掉的西瓜匆忙跑開了。

    “氣死我了！”阮卿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神色委屈地同男人告狀：“韓穆，那個傻子搶了我的西瓜?！?/br>
    “為了塊西瓜就動手打人？”

    阮卿理直氣壯地抱起了雙臂，“誰讓他搶我東西的！是他活該??！”

    韓穆沒做聲，轉而問孩子們，“西瓜是誰給的?！?/br>
    孩子們見氣氛不對一個個都成了慫包，小聲說道：“是牛大娘抱來給我們吃的?！?/br>
    韓穆心下了然，冷著臉對阮卿說：“待會兒跟我去趟生子家，給他道歉?！?/br>
    阮卿難以置信的看著男人，不滿地質問他：“那個傻子向我認錯才對！我憑什么給他道歉！”

    韓穆見他非但不知悔改還一口一個傻子喚人，顯然也動怒了，面色陰鷙地開口道：“阮卿，上回的打還沒記住是嗎?！?/br>
    一番話幾乎算得上是威脅的語氣。明明不久前才說過不會再打他，會一輩子疼他的男人，卻為了一個傻子這樣兇狠的教訓他。

    “大騙子??！”

    阮卿紅著雙眼罵了一聲，帶著nongnong的鼻音，轉過身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旁觀的大人們不住搖頭，交頭接耳道城里的紈绔少爺脾氣太大，實在無法無天。也有好心的鄉親勸韓穆別管了，讓他爹直接把人接回去算了。

    小鳳拉拉韓穆的衣袖，似乎有話要說，韓穆立刻蹲下身問，“怎么了？”

    女娃聲音不大，怯怯地說道：“最后一塊西瓜，小哥哥想帶給你吃，可是被生子搶走了，小哥哥才打他的?！?/br>
    韓穆點了點頭，對她淡淡地笑道：“我知道了，謝謝小鳳?！?/br>
    ——

    阮卿前腳剛走，韓穆也撂下地里的活兒追了上去。

    他回屋后沒見著人，卻見被窩里隆起高高的一團，顯然有人躲在被子里賭氣。

    韓穆松了口氣，哭笑不得地發問：“不嫌熱么?！?/br>
    對方沒有回應。

    他坐到床邊緩緩掀開了被子，阮卿當下的反應竟是用雙手捂住了屁股，一邊淚流滿面地望著男人。大概以為韓穆回來就是專門打他的，渾然一副受盡委屈的可憐樣，早已沒了先前的傲氣和威風。

    韓穆剛一抬手，阮卿嚇得緊緊閉上雙眼。只聽得男人發出聲笑，輕而易舉將他抱到自己腿上，他一睜眼便落入熟悉且寬厚的懷抱。

    “還在生氣？”

    “嗚嗚……”

    阮卿見韓穆沒那么兇了，拽著他衣服狠狠啜泣了幾下，一股腦兒的泄出委屈，在他懷里哭出聲來。韓穆只能輕拍他背部不停地安撫，手忙腳亂地替他擦著眼淚。

    哭了一會兒待情緒緩和些，阮卿才抽抽噎噎地問責道：“你不…不是一個好哥哥…嗚嗚……”

    韓穆由著他，附和地應了聲嗯。

    “你永遠只會幫別人兇我……”

    “對不起?！?/br>
    “臭韓穆……我不要你當我哥哥了……嗚嗚……”

    韓穆只靜靜地聽著，輕拍著他的背。沒一會兒阮卿大概哭累了，摟著韓穆脖子消停地依偎到他懷里，在他胸口擦干了眼淚。

    韓穆才溫柔地請求道，“再把事情經過講給我聽聽行嗎?！?/br>
    阮卿的氣已經消了大半，于是點了點頭。話語中還帶著淡淡的哭腔，認真告訴他說：“牛大娘給了一個西瓜。我把它分給大家，說好剩下的最后一塊是要留給你吃的，那個傻子卻把它搶走了?！?/br>
    “所以你才動手打他的?！?/br>
    “唔?！?/br>
    韓穆頓了頓，“我很開心你總記掛著我?！?/br>
    阮卿輕哼一聲，揉著發紅的眼睛說得真切：“我一直都是很疼你的?！?/br>
    韓穆心口一軟，“但即便是為我也不該打架?！?/br>
    他正欲出言反駁，男人又道：“你知道生子的體格和力氣。他若是還手，你能招架得住么?！?/br>
    阮卿動了動唇，心虛地垂眸道：“我那時太生氣了，根本沒想那么多！”

    “我當時也很擔心你，所以語氣不太好?！?/br>
    阮卿紅著臉問他：“你是怕我受傷才發火的嗎？”

    “這是一半原因?！?/br>
    “那另一半呢？”

    韓穆耐心地對他解釋：“你應該發覺了，生子和常人不太一樣。他的心智不過七八歲，行為舉止都像個孩子?！?/br>
    “嗯?！?/br>
    “這樣算來你年紀最長，應當是最懂事的小哥哥。凡事要多照料他們?！?/br>
    阮卿頓時被捧到高處變成了眾人的小哥哥，因而多了幾分責任感，只好點了點頭，“唔?！?/br>
    韓穆用粗糙的食指輕輕剮蹭他發紅的鼻尖，柔聲囑咐道：“以后也不能胡亂叫人傻子。他是有名字的?！?/br>
    “我知道了……他叫生子?！?/br>
    韓穆笑著點了點頭，抬手揉揉他頭發，“卿卿很乖?！?/br>
    “我一直都很乖?！比钋湓谒珙^蹭蹭，嬌氣地嘟囔著：“你也是我的哥哥，以后要多疼疼我?！?/br>
    “嗯?！表n穆在他發心落下極輕的吻，溫柔起誓道：“我會努力做一個好哥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