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華鳶眉頭微蹙,又是抬手一揮將門掩上,不過就在院門即將合上緊閉之時,門外也不知從哪里刮來一陣厲風,狠狠撞開大門不說,還直直朝著華鳶打來,震得后者一連后退了好幾步。 震驚之下,院內其他幾人都向著門口望了去,未見什么妖魔鬼怪,卻看到了一個神色漠然的年輕人。 院門早已被那力道震碎,斷木散了一地,那人站在門檻邊,神色淡然而從容,冷冷看了一眼院內的慘狀,然后將目光落在了華鳶身上,眸色中看不出喜怒來。 引商從未見過有誰能在華鳶面前露出這樣的神色,不僅僅是從容,甚至是帶了幾分審視和不滿。她本以為華鳶定不會甘心就這樣落了下風,可是緊接著,便聽站在院門口的人先先開了口,“不過百年未見,連規矩都忘了?” 仍是那沉著得幾乎聽不出喜怒的聲音,卻帶著不容違逆的威嚴,壓得人幾乎站也站不住。 緊接著,引商就看到了本以為自己至死都看不到的一幕。 站在院內的華鳶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人,咬了咬牙卻一言未發,然后恭順的俯身下拜,神情間未有絲毫不敬,“拜見大師兄?!?/br>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浮生夢(2) 到底是哪里的師兄,華鳶沒說,引商他們也沒敢問。 自從這位師兄進了門,剛剛還很喧鬧的院子一下子寂靜了下來,所有人噤了聲不說,還都規規矩矩的站到角落里,只剩下華鳶一人站在院子中央。 而站在門口的那個人踏過滿地的斷木走到院內,垂眸瞥了一眼這慘象,不過抬抬手,一切就恢復了原狀,院子整潔如初。 “進來?!苯涍^華鳶身邊的時候,他淡淡說了一聲,原本垂首不語的華鳶立刻轉身跟了上去,兩人一起一后的走進了小樓。 身為這個宅子的主人,對方如此失禮,引商卻根本不敢多說一句。院內的幾人都緊張的看著那師兄弟進了小樓,經了這么一鬧,他們也幾乎忘了剛剛心里的別扭,引商捅了捅身邊的蘇雅,偷偷問道,“那是誰???” 看蘇雅那一臉戰戰兢兢的樣子,想來是對來者的來歷很清楚。 而蘇雅睇著小樓里的場景,掩了嘴低聲問她,“昆侖山聽說過沒?” 引商狠狠點了幾下頭。這世上又有誰不知道昆侖山?傳說中,那可是連仙人們都要畢恭畢敬的世外神山。 “這位……”蘇雅悄悄指了指樓里的那位大師兄,“就是昆侖山玉虛宮的主人蘇世神君?!?/br> “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這本是屈原寫下的詩句,意為遠離世俗獨來獨往,敢于橫渡而不隨波逐流。 蘇世的名字就是因此而取。不過這并非他的本名,只是早些年在人間游玩時聽說了這句詩才隨口取了這個名字。至于他的本名到底是什么,誰也不知道。 聽蘇雅說,這位蘇世神君和他的侄子是這世上僅剩的兩只麒麟了,在天地初開之后便已誕生在世間,走過了洪荒時各族爭霸的歲月,看盡了滄海桑田,論輩分論資歷,都讓那些小輩的神仙們難以望其項背。 這一番話講下來,引商聽了個目瞪口呆,只覺得云里霧里的,像是聽了一場從來沒聽過的戲那般茫然。 她在早上時還是為了吃穿忙碌的市井小民,這不過半個時辰不到,竟成了有幸見過上古神只的人了。 誰也不知道蘇世在小樓里到底與華鳶說了些什么,不過依華鳶對蘇世的畢恭畢敬,也不用擔心發生什么大事。 引商突然想起前幾日花渡口中所說的“昆侖山西渡神君”,想來華鳶當年也是出身昆侖山。他們師門規矩極嚴,當師弟不敢對師兄有絲毫不敬。而姜西渡這個名字,應該就是他在昆侖山時的名號了。 突然發生這么一樁大事,幾個人都呆呆的站在院子里胡思亂想,直到有人敲響剛剛修好的院門。 “你們這是在做什么?”謝十一是順路過來的,手里還牽著韁繩,探進頭來看了他們幾個一眼,也不等他們回答,便說了聲,“過幾日就是七夕,晚上沒了宵禁,街上人多,你們若是無事,那日便隨我去巡街,有重金相酬?!?/br> 乞巧節對尋常女子來說,算得上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節日了,可是引商向來不在意這個,每年七夕都無所事事。聽他這么說,正要點頭答應時,又一隊人馬也出現在了院門口。 “小道長若得閑,郡王與您有事商量?!苯鹞嵝l的長史在門外喊了一聲。 他們認識的郡王,也就只有李瑾了。 謝十一先轉過身看了一眼那浩浩蕩蕩的一群人,目光落在李瑾身上后便迅速收了回來。這幾年他們鬧得水火不容,可是終究沒有在大街上公然鬧事。兩方在院門外各退了一步,見李瑾有事與引商等人相商,謝十一便先行離開,一言未發。 現在家里還有一位上古尊神,引商哪敢讓外人再進來,謝十一一走,她便走出去反手關了院門,倚在門板上看向李瑾等人,“不知郡王有何事?” 這副姿態明擺著就是在不想讓他們進門,長史也看了李瑾一眼,無言的詢問現在該怎樣做。 這次前來本是有事相求,李瑾不欲為難他們,默默點了下頭。 長史了然,很快叫人牽一匹馬過來,“那就勞煩小道長與我們走一趟?!?/br> 正說著,衛瑕從院子里輕輕敲了下院門,隔著門問道,“我與你一起去?” 他是擔心李瑾等人再為難她。 不過有了三年前在郡王府的那件事情在先,如今引商已經不算畏懼這些官府之人,輕聲回他一句沒事,就上了馬隨李瑾等人離開。雖然三年未見,不過李瑾這樣的人主動來尋她,定然不是為了敘舊。 幾人去了安業坊。 安業坊南有一座道觀,名為唐昌觀,觀中有玉蕊花,傳為唐昌公主親手所植。 引商此前曾聽趙漓說,謝十一居無定所,閑暇時最常去的就是安業坊。只是那時她還沒來得及聽衛瑕細說此事,就為了畫皮鬼一事奔波,直到今日來到唐昌觀,才又想起了這樁沒有說完的事情。 唐昌公主之死,與廢太子一案牽扯甚廣。如果沒有廢太子一案,身為太子妃兄長的薛銹便不會遭受牽連而死。薛銹是唐昌公主的駙馬,夫妻情深,丈夫一死,唐昌公主也郁郁而終。這些事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而若跟在謝十一身邊的那個女鬼是唐昌公主的話,謝十一與唐昌公主又是什么關系?他在廢太子一案之中做了什么事情? 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若是謝十一當年真的參與了此事,他現在已是接近不惑的歲數,而非二十出頭的模樣。也難怪當日衛瑕會感慨說,謝十一不該是看起來這樣年輕。 正如謝十一親口所言,華鳶說他短命相,可他其實早已過了短命的年紀。 “想知道謝十一的年紀?”聽到她這個困惑,李瑾難得笑了一下,然后答道,“他今年三十有七?!?/br> 自從兩人來了唐昌觀,引商就猜出李瑾是為了謝十一的事情而來,聽他這個語氣,便心知自己沒有猜錯。 “您想讓我怎樣做?”她索性直接開口問道。 玉蕊花開得雖美,可是一想到當年親手植下此花的女子已經香消玉殞,再美的景色也免不了會染上一抹哀色。 現在此地只剩下他們兩人,李瑾也不怕被旁人聽了去,同樣直言道,“謝十一,留不得了?!?/br> 于公于私,他們兩人都結怨已久,三年來的勢同水火,總要有個了斷。 聽到這話,引商其實不算驚訝。正如衛瑕所說,權謀暗算少有不見血的。 可是對方說的人是謝十一啊。 這幾年來,她與謝十一算不上交好,可是總算得上相識多年,若沒有謝十一,她怕是永遠都不會與趙漓、衛瑕等人相遇,也不會有這幾年在長安離奇的經歷。 就在前幾日,那個一向不給別人好臉色的人還邀她一起去了東山,只因為見她面露愁色。 她和他,應該算得上朋友吧? 而現在李瑾對謝十一殺心已起,帶她來此,不過是為了讓她也出手幫忙。 “謝十一并非居無定所,他久居楊洄府上,與咸宜公主等人關系匪淺,平日里想找機會對他下手很難,要做到不留痕跡更難?!崩铊氖謸嵘蠘涓?,折下一根樹枝來握在手里,倒像是要把它帶回家中珍藏。 那溫柔的神情,著實與他接下來說出的話不相配。 “其實殺他很容易,七夕那晚,只要他來這唐昌觀……”他壓低了聲音,對她說完了心中的那個計劃。 那些話聽得引商心驚。想要謀害一個敵人的性命如果算不上歹毒的話,那利用這人念念不忘的一段舊情來殺人,無疑比直接拿刀捅他千次萬次還要傷人。 “他與你們還算是交好,你說的話,他會信的?!崩铊獙Υ撕苡邪盐?。 可是很快就聽引商反駁道,“既然您也知道我與他算是交好,我又怎么會答應幫您?!?/br> 就算他給她再多的報酬,也買不來一條人命吧? 而李瑾也是有備而來,他答道,“說了這么多,你可知他與唐昌公主到底是什么關系?” 其實就算不說出口,引商也早已能猜到。她猶豫著點點頭,然后便見對方突然笑了,“是,他們兩人在二十多年前,就是一對有情人??上Ш髞硖撇蘖藙e人,他也偏偏幫著武惠妃謀害了太子,將薛銹牽扯其中,害得唐昌因此而死。你以為唐昌不怨他不恨他?若不是怨恨于他,她又怎會在死后還纏著他不放?” “你看得到?”引商有些詫異。 “看不到?!崩铊獡u搖頭,如實答了,“是衛三告訴我的,他雖未見過唐昌公主,但是總能推斷出來?!?/br> 引商深深吸了一口氣,她險些忘了,衛瑕與李瑾等人關系匪淺,他們在朝堂上一直是站在一處的,就算表面上未與謝十一起過什么沖突,可是終究不是同路人。 “你可別忘了,當年衛三險些死在誰的手里?”李瑾提醒了她一聲,“那件事背后的主謀是李林甫沒錯,可是你知不知道,這些年來,謝十一到底為李林甫殺過多少人?當年之事到底是誰謀劃的?衛三不忍心告訴你,不過是怕你為難?!?/br> 說了這么多,他只是想告訴他,當年派人去殺衛瑕的人正是謝十一。 “禍患不除,總有一日會后悔。衛瑕和謝十一,到底誰與你的情分更重,你自己想清楚?!闭f完,他便帶著那樹枝離開了道觀。 怕她去將這事告知謝十一嗎?當然不怕。因為一旦被謝十一知曉,到時候遭殃的人說不定就會變成衛瑕。 他敢來找她幫這個忙,正是心知她顧忌著衛瑕。 留了一匹快馬在門外之后,金吾衛的人便離開了。引商獨自站在門內看著觀內的玉蕊花,只余滿心茫然。 “既然如此為難,為何不去問問親近之人自己該怎樣做?”樹下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引商扭頭過,一見那人的相貌,嚇得幾乎倒退了幾步。 “蘇……神……”她覺得自己似乎怎樣喚對方都不對,最后竟傻兮兮的憋出一句,“大師兄?!?/br> 說完,就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這是華鳶的大師兄,與她有什么關系?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浮生夢(3) 可是不知是不是她看錯了,當她傻兮兮的喚出這一聲之后,蘇世的神情似乎有了一瞬的恍惚。 而當她想要改口的時候,便聽他說,“還是叫大師兄吧?!?/br> 他倒是不計較這些。 相較起對華鳶的態度,蘇世在她面前顯然溫和了許多,引商戰戰兢兢的站在那兒,偷看了他兩眼之后反倒沒了什么畏懼。許是上古神只這種聽起來就像編故事一樣的身份實在是太不真實了,反倒不會讓人心生敬畏,還不如一個坐在云彩上飄下來的小仙童更讓人信服。 正因為太不可思議了,她震驚了一瞬之后就平靜下來了,現在只覺得迷迷糊糊的。 他這是來做什么的? 唐昌觀今日不允許任何外人出入,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他們兩人遙遙相對。 沉默了半刻,又是蘇世先開了口,“回去吧?!?/br> 引商乖乖轉身出門,牽了馬準備等他一起走。她雖然還有些茫然,不過也看得出來,他是專程過來尋她的。 避世而居的上古神只,離了昆侖山來到人間,到底是為了何事? “華鳶是我師弟,我和他相識多年,說是他的親兄長也不為過?!备σ婚_口,他就直截了當的告訴她這些。 引商默默抓緊了手中的韁繩,正想著這語氣接下來是要做媒還是告訴她不要癡心妄想,又忽然有些奇怪,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聽到過這句話。 略一回想,當年華鳶在道觀時所講的話語在她心頭一閃而過。 “我之前也有個師兄……我那個師兄,也可以說是我的兄長,我們相處的日子比你們所想的還要久得多。他是我們所有人中最出眾的那個,沒有任何人及得上他。若說我輸給任何人都會不甘心,輸給他卻只有無可奈何,不得不承認他確實要強過自己。直到有一天,我發現我的心上人也傾慕于他……” 當年,華鳶沒有將這個故事講完便不肯繼續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