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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內海是中城區填海造陸運動留下的遺孤,其尖錐形狀的入口顯得海域狹窄,安全,很容易令人產生它只是一片平凡的供中產階級游樂的人工湖的錯覺。然而,只有赫爾曼以及其他深夜的居民才知道,如果想抄近路,海燈街的某個入口就隱藏這片海里。 他像要投身于水中似的向前走去,沿著水泥堤壩翻過來,一個狹小的隧道入口出現在內側。他打開窄門鉆進去,一條還算寬闊的水道頓時跳入視野。這是灣區的舊排水閥,不過現在已經廢棄了。 一個老人坐在小鐵皮船里,半個身體都埋在水中,魚尾波光粼粼,泛起rou的光彩??吹胶諣柭M來,他抬起頭,干癟的嘴唇一鼓一鼓。 "今天不營業。"老人說道。 "我給你雙倍的錢,去海燈街東側。"赫爾曼一步踏進船里,把鈔票壓在那盞破燈底下。老人罵了一句,按動了船上的活鈕。霎時,整個船發出吱吱扭扭的呻吟開始向前行進。 幾條畸形的怪魚受到驚擾,從水里跳出來。老人不慌不忙的揮動手里的長竿把它們紛紛打落。忙了好一陣,老人才停手。他氣喘吁吁的開口,語氣帶著責難: "你知道這些魚是怎么變成這樣的嗎?" "原子彈塵?"察覺到這老人的態度里頭有種富有經驗者的洋洋得意,赫爾曼讓他接著說下去。 老人干笑起來,笑聲讓人發毛。"是污染。"他答道,"從海燈街漫上來的污染。大概有五十年了?海燈街在我年輕時候還是個好地方。" 這話如果讓年輕的人魚聽到,他們一定會十分傷感——赫爾曼打算把今晚的見聞當做秘密永遠埋在心底,不過這不代表他不好奇。 "有人說污染不存在,只不過是原子彈塵后遺癥的變體而已。" "假的?"老人臉上涌上一股輕蔑。"在海燈街,污染就是空氣。當然,現在好了不少,那只是安東尼奧找到了一點辦法掩蓋住了事實。"老人頓了一會,換了一種更平靜和緩慢的語氣,"你看著像才三十歲,肯定沒聽過塞壬。" "我做過基因治療,實際上要大一點。"赫爾曼干脆在甲板上坐下,老人身上潮濕如綠藻的氣味撲面而來。"什么塞壬,不妨說來聽聽?" "塞壬,母親的孩子,深海的圣神——被安東尼奧關在地牢里。也有的人說不是地牢是工廠,我覺得他是對的。反正,它看起來像人魚,其實是活的污染。那幾年海燈街到處都是它。"老人伸手從背后拿過來一個掉了漆的小壺,擰開喝了一口,空氣里彌漫起一股酒味。他強作鎮定的沖赫爾曼咧嘴一笑,嘴角卻顫抖不止。"我們每天踩著它上班,拿它當武器。我們一起撒了謊,裝作不知道它是誰——到最后,通通都被污染侵蝕成了怪物。" 赫爾曼這才注意到,老人的魚尾上他原先以為是花紋的地方其實是鱗片剝落露出的皮膚,上面還附著著幾顆極其細小的疣和包。,那股他進入隧道就聞到的水霉的味道原來來自于污染。 "你的表情不對。你應該害怕。"注意到赫爾曼的視線,老人搖了搖頭,嚴肅的警告:?。F在不是逞英雄的時候,回去還來得及。" 赫爾曼從懷里拿出來一包煙,抽出一支遞給老人。"來這里的都是十足蠢貨,死不足惜。" 老人把煙接過來,手心朝上,食指伸開。他動作像拿著一支花莖,出奇的優雅又極為從容的點燃了煙,輕輕放到唇邊。"我半輩子都和蠢貨打交道。"他笑起來,滿是皺紋的臉上忽然綻出朦朧的光彩:一種只屬于海燈街的迷人亮色。之后,他扭過頭,轉身望向前方深不可測的黑暗里。赫爾曼再沒聽他說了什么。 踏進海燈街的那一刻,自暗無天日的水道中鉆出來,面臨著一片高低錯落的霓虹燈招牌時,赫爾曼幾乎要瞬間忘卻了剛剛那番對話。海燈街就是有這種魔力,令人將一切值得記掛之物都拋在腦后。 這個由金錢和欲望搭建起的極樂世界坐落于城區向北一塊無人監管地區上,每天深夜都開始散發熱力和光,吸引無數人沉醉其中。把它簡單的歸類為平凡的性服務業場所是愚不可及,皮rou生意以及圍繞這件事的額外投入是這里的主要工作,但遠遠不是全部。 用那些信徒的話說,這個煙花之地是人魚們信仰的中心,也是人魚們真正的故鄉。人魚之母以柔情保護著這里所有因生為人魚而不幸的存在——她永恒的悲傷是一座橋梁,由她個體的受難搭建:人類和人魚爭斗數百年彌天大恨和不休的怨懟,所有這些都被用無數密密麻麻的悲傷之線系于一副女人的軀殼上,因此她的形象總是和眼淚有關,除了眼淚一無所知,也一無所求。 但在她被神圣樂園教縮小,變為一滴模糊、發白的眼滴之前,她是第一個人魚,或者說是第一個出現在公共視野中的人魚,奧菲利亞.德洛莉絲女士。當時還沒有勞倫斯,"心臟",希爾達李以及俄爾普斯之類的玩意,或許是出于輕蔑,人類尚且寬容的允許人魚在自己的領土上開拓: 她帶領著為數不多的人魚結成團體,創造自己的新的詩句,藝術,甚至語言。在二十年代,藝術家們提出回歸海洋,并且在海灘建立了一個烏托邦似的社區——雖然最后變成了人魚聚集地這種民粹主義的怪物;在運動發展到最鼎盛的時候,還成立了一個純粹由人魚構成的政黨?;叵肫饋?,毫無疑問那是一段人魚跟人類和平的黃金歲月。 不過,即使是人類已經撕毀和平條約,人魚也重新歸于神圣樂園教冰冷的圣輝之下的現在,那種對人魚的陰柔氣質和華美形象的崇拜也從未休止過。在海燈街,它從圣潔變的經濟實用,變成了一種可以明碼標價的商品:海燈街的美麗是一陣足以令人短暫失憶和頭暈目眩的緋紅色光芒,作為共通的貨幣,公平的協調著人類眼中的危險怪物和人魚們的虔誠信仰。 周圍的霓虹燈亮了起來,赫爾曼在一家販賣魚內臟小吃的店里坐下,他剛剛聯系的那個線人還有一段時間才能到。 "母親祝您幸福,先生。請問想要點什么?"一旁,店員走了過來。 "有酒嗎?"赫爾曼隨口一問。 "只有我們自己釀的酒。里面加了皇后的鱗片。"侍者得意的笑起來。"是最近新的皇后。來過的客人都說不錯。" 如果每一家小店都用皇后的鱗片泡酒,那么皇后的尾巴可能早就禿了。"還是算了。有什么別的嗎?" 侍者的臉立刻冷下來。"只有威士忌和朗姆酒,十塊錢一杯。" "那就兩杯威士忌,多加些冰。" 侍者轉身回去,砰的一聲關上廚房的門。燈忽明忽暗,到赫爾曼把第三只煙的煙頭熄滅在桌角時,終于有誰掀開門簾闖了進來。 "晚上好,路德維格。"一陣纖細而中性的聲音響起。赫爾曼抬起頭,有個外表看不出性別的人魚坐在面前的椅子上,對他露出迷人的微笑。 "晚上好——你看起來又變樣了。" "我做了新的基因治療。這很重要。"人魚用嚴肅的語氣說道,"所以,這次是什么情況?" "我在調查兩個人。"赫爾曼湊近過來,壓低聲音,拿出照片擺到桌子上。"這男孩你見過嗎?我猜最近他可能來了海燈街。" 那人有點困惑的搖搖頭。"最近經濟出了點問題,那邊的店幾乎沒什么新人。" "是這樣的。有個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自稱祭祀的家伙給這個男孩吃了某種藥物,可以把混血人魚改造為有尾巴的那種。我猜可能跟梅瑞蒂斯有點關系。那東西可能聞起來像莎布。" 顯然這個名字起了作用,那人沉默了一會,像是斟酌著字句似的過了好久才終于開口:"海燈街之前有過這等事。把一個人類活生生的改造成人魚,但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說吧,我的心臟自從俄爾普斯還算堅強,應該能扛得住。"赫爾曼嘆了口氣。 兩杯威士忌端了上來,赫爾曼注意到, 餐廳桌布上有一塊啤酒弄出來的深黃色污漬。 "安東尼奧做過類似的實驗,"人魚從桌子上赫爾曼的煙里抽了一根出來點上,手指不住顫抖。"給我支煙。我那時候在他實驗室里做工,看到了那副場景。安東尼奧給來打短工的人注射了塞壬的血。當時...." "我明白了。所以其實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人魚轉換藥物——像密歇根.亨伯特用的那些東西——只是另一種污染。"赫爾曼打斷了他的話。"你不用再說了。" "那些人都變成了塞壬的模樣....我很害怕。"人魚肩膀耷拉下來。那張多次基因整容的精致面容因恐懼扭曲了。"你看,你在海燈街呆了也有一段時間了。我們沒有一個人提它的名字。除了你,路德維格,我不理解你為什么不怕它。在我們看來,提起它的名字是一種祈禱,一種溝通的信號。" "....我們曾經很親密。"赫爾曼抬起頭來,眼前的人魚的眼睛里面有種他看不明白的神色。 人魚的聲音帶了點急迫。"我不理解——你看起來簡直堅不可摧,明顯不是那種需要什么奇怪神明的軟弱之人。它不是人類,路德維格。" "這只是一種習慣。就像抽煙,就像喝下去一杯燒焦了的咖啡。"赫爾曼又點了一支煙。"還是回到剛剛那個話題吧,我剛剛在想,祭祀是怎么得到那些血的?安東尼奧很久之前就嚴禁海燈街出售這些玩意兒了。" "那種程度的污染源頭是不可能隨身攜帶的,但完全變成人魚又需要幾個月....我想不出來有什么辦法能保存下來。"人魚站起身,招手示意剛剛那個店員。"你不能就這么喝酒,路德維格。那邊的,上點隨便什么東西。我來付賬。" "我寧可胃痛到明天也不愿意吃那些玩意兒,饒了我吧。"赫爾曼搖搖頭。"關于那件事,我有個念頭。" "說來聽聽。"人魚又坐下來。 "既然他們不能拿到血,那么拿到血的源頭呢?"赫爾曼呷了一口威士忌,酒很差,不過很冰。"我聽說安東尼奧做了不少復制體。" 人魚愣住了。"....你知道的還真多。"他嘆了口氣,嫻熟的彈了彈手里的煙。"你知道海燈區北端原來是個工業區嗎。" "有所耳聞。是在泡沫經濟時代建的,用來生產一些旅游紀念品。后來因為缺乏資金支持停產了。" "它的核心是一家明膠工廠。那幾年——可能是很多年前,因為跟周圍漁民的沖突,原料的價格幾乎翻了一倍,工廠因此倒閉過一次。后來安東尼奧收購了那個廠子。不過他沒什么心思討好那些漁民,他不對他們做什么就很不錯了。"人魚頓了頓。"他另有打算。他找到了一個永遠不會斷貨的原料源頭。" 赫爾曼看著人魚,又點了一支煙。威士忌很快喝完了,他身上開始發熱。 "你已經猜到了。"人魚絕望的微笑起來。"他把做復制實驗和血液實驗剩下的那些怪物都收集起來放到工廠里。我們下半身構造跟魚很像,而那些怪物外表就像我們。" "....我明白了。"赫爾曼輕輕咳嗽一聲,冰弄得他稍微有點喉嚨發癢。 "你會去看嗎?"人魚的聲調緊張起來。"那地方已經在好多年前被封死了。很多人去了都沒回來,我猜因為安東尼奧在里面還養了什么東西。" "今天不去。我明天得去看看梅瑞蒂斯。我有些事要問他。" "好吧——"人魚的語氣終于絕望起來。"祝你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