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再次見面，是在夏末的一個晚上。

    沈逸寧自那天后就推了全部的工作。原給自己放個長假，但是做什么都提不起勁，每天窩在家里喝酒睡覺，大門不出，渾渾噩噩。

    因此他從家里貓眼內見到顧時安在門外站著時，一時才想起來顧時安昨天拆石膏出院。

    門外的男人戴著頂黑色桶帽，又怕冷似的在這個季節披了件黑色風衣，手上還拎著一袋東西。他在門外按了數十分鐘門鈴，沒人來開也不走，依然每隔三十秒按一次，把沈逸寧鬧得心煩。

    他認命似的把門鎖開了重重一拉，見顧時安自來熟地從他身邊擠進屋，懶懶說：“要說什么快說?！?/br>
    顧時安沒理他，掃了一圈屋內。

    挺大的獨居公寓，客廳空空蕩蕩地，只有幾件必備家具；外賣盒亂糟糟地堆了半個空間；只開了一頂小燈，昏黃的燈光把房間照得油膩膩。茶幾上是吃了一半的炸雞，旁邊還開了幾罐低度酒。

    聞到沈逸寧一身酒氣和炸雞味，顧時安眉頭不自覺蹙起，說：“你去洗澡，我收拾?！?/br>
    “你有……”沈逸寧剛想發脾氣，又對上顧時安陰沉沉的眼神，把剩下的話咽進肚子，悶聲走進浴室。

    花了近半個月，他也沒想好該怎么面對顧時安。聽到耳邊響起吸塵器的轟鳴聲時，他泄憤似的將噴頭檔位調到最大，將噪聲深埋進窸窣的水聲里。

    穿上衣服后，沈逸寧定定看著鏡子，把自己劉海撥到腦后，開始發呆。

    鏡子里那張臉他再熟悉不過，卻怎么也看不出來和顧時安有一絲一毫相似之處。記憶中那個生理學父親的樣貌已經非常模糊，只記得出差回來經常給他帶禮物——

    到底怎么會變成這樣。

    沈逸寧一想到這個問題，腦袋便又開始劇烈疼痛，連帶眼前的視野也變得模糊。

    他深吸一口氣打開浴室門。

    屋內差不多變了個樣子，顧時安把所有扔地上粘灰塵的東西都扔進打包袋里堆在門口?？蛷d只剩下那份炸雞還擺在原位，酒沒了，旁邊多了一盒東西。顧時安正坐在沙發上低頭翻著他隨手扔在這兒的無聊。

    見他出來，顧時安說：“你先吃飯，有什么事待會再說?！?/br>
    沈逸寧走過去低頭一翻，顧時安帶來的袋子里是一碗湯圓和一盒泡芙，旁邊還有一杯熱奶茶，都是他喜歡吃的甜口。

    他面無表情把那袋東西提起，走到垃圾桶旁，直截了當地把整袋東西都扔進里面，轉身準備回房。

    顧時安看他提袋子扔垃圾桶進房間，全程不置一詞。在沈逸寧準備甩上房門前一秒，他目光從垃圾桶里挪開，問：“這么久了，還沒鬧夠？”

    沈逸寧動作僵住，看到他一副死魚一樣的表情，被酒精泡發的脾氣一下炸了：“打一巴掌給顆棗，這套你用得不煩嗎？”

    他腦子昏昏沉沉，只剩一股火氣無處發泄，如連珠炮一般脫口而出：“我說顧時安，你知不知道，我也是個人？有情緒有記憶的人！不是隨你安排的玩具！不是和你一樣，是個殺了一船人也沒感覺的怪物……”他忽然硬生生止住話，為自己的口不擇言后悔起來。

    房間陷進灼熱尷尬的沉默里，過了很久，沈逸寧遲疑說：“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顧時安一直沉默等他說完，打斷了他語無倫次的解釋：“你說得沒錯，我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心里清楚，沒必要道歉。這也不是今天的重點。如果你是因為我瞞著你這些東西，或者是怪我之前安排你的生活，我可以道歉，或者以你可以接受的方式彌補?！?/br>
    顧時安語速很慢，全程眼睛直直盯著沈逸寧，臉上看不清什么情緒。

    沈逸寧手指蜷了蜷，靠在門口慢慢坐下，將臉埋在兩膝間：“如果我不要呢？把我關起來嗎？”

    “有這種可能?！?/br>
    “為什么，”過了很久，沈逸寧慢慢開口，聲音帶了些哽咽，“你們都是這樣子，沒有一個人喜歡我?！?/br>
    顧時安沒有說話，也沒有靠近他，只是坐在沙發上看著他哭。他哭起來沒有聲音，只是房間里過于安靜，令他抽噎和吸鼻子的聲音格外清晰地傳到顧時安耳里。

    “我喜歡你?！鳖檿r安說。

    “要不是你知道我們的關系，你怎么會喜歡我?！鄙蛞輰帥]抬頭，啞著聲音固執地否認，“后面你做的事，是什么血緣關系作祟？還是可憐我？”

    顧時安嘆了口氣，所以他才一直沒讓沈逸寧知道這件事。他想了很久，慢慢說：“不排除有這兩方面因素給我造成影響，但是占主要原因的部分是因為你本身，如果現在冒出個其他什么弟弟，我也只喜歡你?！?/br>
    “如果說血緣有什么作用的話，那就是你有什么意外，我們間器官移植的排斥率會低。所以我很高興?！蹦呐抡f出“高興”一詞，他的神情也依舊寡淡。

    沈逸寧想起文件里夾著的那份器官指定捐贈協定，受讓方是他，捐贈方式顧時安現在的假名。

    顧時安說完后，走過去坐在他旁邊。沈逸寧向房門側縮了縮，但是被顧時安側身環著抱住。

    沈逸寧被格外熟悉的溫度和氣味包圍住，慢慢放松神經，而哭聲卻越來越大，像是止不住一樣，慢慢變成凌亂的嚎啕。

    “他們都不喜歡我……”他反反復復重復這一句話，語無倫次，“他們對我很好，但是他們不喜歡我……他們只喜歡那種樣子，我不是那樣子的……你也不喜歡我……”

    “我喜歡你?！鳖檿r安聽他哭，否認了這句話。

    “你以后會不喜歡我……以前，有人跟我告白，言鈞說他喜歡我，然后也不喜歡我了……”沈逸寧腦子里亂七八糟，記憶的時間線纏成一團亂麻，他把不加理順地全部扔給顧時安，最后下了總結，“我那么糟，沒有人會喜歡我……”

    顧時安邊抱著他，邊回想起他讓人調查后的結果，那是個狗血至極的故事，大約是同性情侶分手后，他父親又發瘋一樣強jian了沈華書的meimei，他的母親，剩下了他；再用什么把柄讓沈華書撫養他和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說是他們兩個的小孩。

    估計沈華書即使沒有說出真相，但是對舊人的厭惡總是難以掩蓋的，后來又娶了女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便養出了沈逸寧這副樣子。

    都死透了。他漠然想著，抱緊沈逸寧。

    “你糟不糟，都是我的東西，對不對？”顧時安不急不緩拍著他的背，“寧寧忘了？你有我的紋身，你是我的?！?/br>
    沈逸寧已經哭不出眼淚，只能干干地哽咽。

    “你是我的，對不對？”

    沈逸寧慢慢抱住他，小心翼翼地道歉：“主人……對不起，之前對你發火了，還把你的東西倒了……對不起?！?/br>
    顧時安拍拍他，慢慢站起身：“乖，自己拿條皮帶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