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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驚巒在線閱讀 - 47 劇情 父為子綱

47 劇情 父為子綱

    一盞朱丹瓦燈徐徐掀開城門的黑夜。

    迎緣客棧的周大飛晚上喝多了酒,搖晃著靠在墻瓦邊緣撒了泡尿。轉身,卻聽得一陣輕甲碰撞聲。抬頭一看,正捕捉到了城門前的一隊禁衛,押解一人徐徐逾墻而過。黑暗中,囚犯身影無比熟悉。

    “報上名來?!鄙宪嚽?,禁衛長斂聲斥道。

    “紀元策?!?/br>
    那聲音順著寒風簌簌倒灌進周大飛的襟中。他在寒風中打了個尿噤,面色驟變。

    陵裕城中近日風云詭譎,甚至連迎緣客棧都安插了眼線。周大飛得了紀元策被擒的消息,既恐多生變故,自己又離不開店內,更不知該信任誰,只得將信紙封在細筒內,派親侄子周松送出這封信。

    縱是快馬加鞭,正逢璩州冰封,消息也隔了整整七日才到達翰牟高遂府中。

    周松及至府前,卻見到了盧煦池。高老身體欠安正在休息,那弱冠少年便被盧煦池邀至酒家吃喝。翰牟佳肴鮮美,米酒更是香甜醇厚,少年正值貪玩心性,有吃有喝,漸漸不勝酒力,伏在桌上酣睡了起來。卻不知,趁他熟睡時,盧煦池早已將那信件調了包。

    只見那紙上寫了寥寥幾字:“溟涬已俘于宮中,后事未知?!?/br>
    這幾個字,卻讓盧煦池輾轉思索了整晚。

    如今,他只知紀元策被擒,卻不知是何人所為。任羲闕雖做事雷厲風行,卻不會輕易誅殺前汴余孽,多半將先行拷問一番。紀元策不是屈打成招之人,口中擠不出消息來,處境便是更為危險。任羲闕對自己殘存情意,對橫豎不肯透露消息、折服于大漳的前汴人士,卻不會罔留慈心。同在昔日師門之下,如今劉稷若是西北羽翼未豐,必不會允許紀元策都抖出自己往事;因此,一旦得知紀元策被擒,十有八九伺機滅口。

    再者……近看周遭,高遂平日處事雖拖泥帶水,此次卻是被逼急了,不惜你死我亡也要端了那璩山要塞。此番淹水屠城之心已決,自己若要阻止,只能先與大漳講和,循機拿回翠金璽,再另做打算。

    一夜輾轉難眠,直到熹微晨色染上窗欞,盧煦池才猶豫地做出了決定。

    他無兵無權、如今又是病骨支離,只剩下任葭一枚棋子了。這棋子是自己身上流淌的血與rou。送了這枚棋子,無非是將自己的臟腑生生摘下。

    思及任葭,盧煦池驟然感到肩上一陣疼痛,曲曲折折蜿蜒至肋下,鉆心剜骨、摧心剖肝。

    父與子,情與愛,骨與rou……孽障與命數層疊相扣,生生不休,只有陰陽兩隔能將其盡數斬開來罷。

    玉關之南。

    入營已有十日之久,正數隆冬時分,翰牟軍隊行至玉關口,因大雪被困七日,隨后兵分二路分別繞過玉峰黎河南岸,到達玉峰南部高地,離得漳翰邊境僅剩區區二十里。

    此處雖是高地,四周卻由峻嶺環繞,頗為隱蔽,易守難攻。山體雖陡峭,卻不易崩塌,冬日可避風雪,誠然為一處好地。

    高遂道,漳國地形詭異多變,翰牟兵馬難以應對,不如先是在這玉關閉關固守,加以集訓,挖壕堆壘,待隆冬一過,便趁機擊潰戍關守軍,以輕騎為首,直取璩山要地。至春季到來,再趁漳軍失利,破堤引洪。高遂年老力衰,便留在靈撫城中布局,欲等開春出兵時,再前往軍中。

    募得了兵士,輜重卻是重患。災年國庫空虛,翰牟方顧左右而言他,不愿再掏達王侯將相的腰包。高遂派人四處籌措,卻杳無消息。風雪在鐵鈀外部刷了一層冰,手掌甫一攥住,皮rou便被沾在柄上,一撕一層血皮。將士們本就大多為翰牟漢子,本就對出征大漳無甚概念,這錢財土地,一落不到他們頭上,二不曾是他們故土,因而遇饑苦,便是怨聲載道,生出些歪曲心思來。

    帳內未點炭火,只憑寥寥幾張毛毯取暖。任葭在帳內直跪,任憑郝偉利高高揚起皮鞭,狠狠抽在他的背上。

    “小子翅膀硬了!說砍就砍,說剁就剁,當這你家砧板不成?!”

    任葭悶聲受了這一鞭。

    郝偉利氣得吹須,反手撅了一支箭,啪地一聲掄在任葭身上:“你當這是什么地?在人家地盤上討吃討喝,擅闖大營,傷殺三人……外頭都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我擅闖大營、傷殺三人有罪……擅闖民宅呢?擄掠jianyin婦孺呢?不扒他們的皮,反而來扒我的?”任葭道,“那三人罔顧軍規,潛去昶廈偷食搶人,現不制止,以后又將如何?”

    自從離了高府后,任葭每日沉默寡言,郝偉利一時沒料到他口齒竟伶俐起來,愣了一瞬,又喝道:“那也不行,你懂個屁!”說著轟人出去罰跪了。

    天氣冰寒刺骨,任葭在外凍了一盞香時間,突而感到身后一暗。他扭頭一看,卻被一束目光牢牢釘在了原地。

    盧煦池身著黑氅,面頰被寒風刮得通紅,唇角因寒冷而干裂滲血。他靜靜望著任葭,宛若過了一輩子的時間,才將頸上狐毛圍脖摘下,搭在任葭肩膀上。

    “爹爹?!比屋绲?,聲音反而在這沾著體溫的毛裘之下顫抖起來:“你……您怎么來了?!?/br>
    說罷又忙著站起身:“爹爹,外面冷……我……”話音未落,膝蓋卻是一麻,整個人猛地打滑,摔到雪里頭。

    盧煦池嘆了一口氣,將他攙扶起來,余光瞟見他左手斷指,心下一痛:“還疼不疼?”

    任葭搖了搖頭,眼圈有些發紅:“爹爹……你怎么瘦了?!?/br>
    “被你這孽子氣的?!北R煦池嘆道,“輜重還是未到?”

    任葭卻聽不得他說些什么了,只一昧緊盯著盧煦池,目光軟中含刺,宛若一頭幼獸。

    盧煦池臉上又失卻了一絲血色。任葭這幅模樣,每每都令他回想起那日的情形,每當回憶起,都如同重新將肺腑血rou切碎,順著下體塞回心臟中一般,直教他肝腸寸斷。

    二人在雪中僵持了一盞茶的時間,任葭眼見盧煦池臉色逐漸泛青,卻也不愿先行退讓。盧煦池見任葭眼睫毛上都借了一層霜,許久才又深深嘆了口氣,捱了捱肋骨鈍痛:“走罷,去里頭暖暖身?!?/br>
    剛跨出一步,腰上卻被任葭猛然一攬,緊緊錮在雙臂中。任葭的腦袋緊緊貼在盧煦池頸上,熱烘烘的呼吸竄入盧煦池的領口:“爹爹……爹爹原諒我了?”

    盧煦池眼前有些暈眩,原地晃了晃身體,啞然失語。血rou至親,又談何原不原諒?如何原諒,又怎能不原諒?

    任葭不放手,聲音惶然沾著些許鼻音:“爹爹,別恨我……我之后都聽你的……”

    盧煦池發了笑:“什么都聽我的?”

    任葭抱他抱得更緊,點了點頭,額上的雪花簌簌散在盧煦池頸間,很快便融化了。

    “讓你背信棄義、讓你摧眉折腰,你也愿意?”

    任葭一愣神,心中卻是漸漸明了了。他想起劉稷此前對他說的那句:“你不過成了把鈍劍,人人都想拔,人人都想磨”,只覺得心頭也被一把鈍劍來回磨著。

    他望著盧煦池眼下的陰影,又點了點頭。

    盧煦池深深望著他,嘆了口氣:“那就拾掇行裝,與我去陵裕城一趟?!?/br>
    任葭面上未顯訝異,點點頭,轉身回了帳中。帳中有一石案,上面用硬石壓著一沓宣紙,筆墨硯條均被皮氈蓋著。冰天雪地,硯條被凍得梆硬,他化了些水,才將墨汁徐徐碾開,執筆匆匆寫下了些什么。

    甫一將紙條折疊完畢,卻聽得“嘎嘣”一聲,手腕被冰冷的十指反擰至身后,又隨著咔哧輕響,被一枚鐵桎緊緊銬住。

    他苦笑道:“爹爹……”

    盧煦池面上淺淡無光,也未見得憤怒,只是咳嗽了兩聲,從他手中抽出那紙條,揣在身上:“方才發的誓,這么一下便不作數了?”

    說著扯出布條裹住任葭口舌,半拉半拽,趁守兵回帳間隙,翻身上馬,在翳翳重霜中向前疾馳而去。

    夜風勁且哀,任葭雙手被鐐銬桎梏,下盤不穩,全身便依靠著盧煦池的雙臂保持平衡。他微微朝后仰去,盧煦池的喘息輕拂在他的頸間,在銳刀一般的寒風中,反倒是濕潤溫暖的。

    他回頭,蹭了蹭爹爹冰涼干裂的頰間,只覺得這懷抱恍若從前,雖是瘦骨支棱,卻仍是妥帖、溫暖、可靠的。

    從翰牟至陵裕,在驟雪中,需得七日之久。夜幕降臨,此時二人已入大漳邊境,行至一處驛站前稍做休息。那驛站落于林中,周身覆雪,內里只透著星點燈光。

    驛所前柜無人看守,盧煦池敲了好一會兒,才見一老嫗蹣跚地從里屋出來:“客官可要住宿?”

    “一間房?!?/br>
    盧煦池將一吊銅錢放在柜臺上,那老嫗沙啞道:“客官,咱家只收糧,不收銅錢?!?/br>
    盧煦池望向四周,只見桌椅皆空,嚴寒中都掛了一層灰,便了然地拿出兩袋粟米,放在柜臺上。

    老嫗聞得糧食捱上桌面的聲音,眼中微亮了一瞬。剛待拿出鎖匙,余光卻突然望見任葭,登時目眥欲裂,眼球爆出,瘋了一般抄起岸上的剪子,奮力朝任葭刺去!

    任葭目光一凜,迅疾轉身;盧煦池左手擋格,右手出力不過五六成,牢牢攥住老嫗胳膊。

    只見那婦人周身抖若篩糠,大滴淚水從渾濁眼珠中流淌出來,雙手發狂地在盧煦池腕上剮下一片片紅印,嘴里喃喃嚷道:“我的兒!我的兒……”

    驛所中尚無他人,闃靜中,老嫗喑啞尖銳的聲音如同幢幢鬼影,在寒冷黑暗中四竄,甚是嚇人。

    二人在混亂中安撫許久,那老嫗才漸漸緩過神來,斷續地道出緣由來。原是她家中七口人,三名男丁皆在三年前征了軍,此后渺無消息。二名兒媳一人逃出,另一人小產而亡,徒留大媳婦一眼盲小兒,年前卻被抓了從軍。那老嫗又如何知道外頭的事情?只見得那時常前來擄糧擄人的官兵身上甲胄與任葭所穿相同,一時間悲怒盡來,這才發作。

    那老嫗雖是悲痛萬分,卻見盧煦池任葭二人面善,又著實缺糧,便騰出一間客房來,容二人住下。

    房內無水無燈,連毛衾都是冰涼的。

    盧煦池在榻上輾轉難免、牙齒不住打顫,五臟六腑都像是被和了冰碴一般。黑暗中,卻感到身后一只手猶猶豫豫地伸進他的胸前。

    盧煦池渾身一僵直,任葭那手便也戰戰兢兢地停了下來,乖巧無比,與之前判若二人。

    過了半晌,任葭一雙腿卻又不老實地湊近盧煦池髖部,熱騰騰癢兮兮地一下下拱著。

    “爹爹……”任葭輕幽囈道,“爹爹?!?/br>
    盧煦池腦中仍是那老嫗的盲人孫子。他是死樞出身,對于參軍打仗、為國捐軀等事,只覺得是天經地義的本分,人死家在,家破國在。那盲孫子在他腦中徘徊不去,總想到十三年前,任葭年幼目盲、下落不明的事兒。

    “小葭?!北R煦池突然開了口。

    任葭訝異而喜悅于盧煦池突如其來的親切稱呼,只覺心頭一股熱流涌過,連眼眶也燙熱了起來。

    “爹爹……”一句“小葭”便能將他的孽心勾蕩起來,喚出天大的熊膽子。他左手被盧煦池與自己的手腕錮在一起,便伸出右手,手腳并用地攀近了盧煦池,將消瘦脊背裹起:“爹爹叫我?”

    “給爹爹講講,你在昶廈的事兒罷?!?/br>
    在戰俘營又能有些什么事兒?無非便是風餐露宿、嚴吏酷刑、生離死別之類罷了。任葭見盧煦池雖是別扭于他的懷抱,卻也并未明顯表現出逃避的樣子,便又抱得更緊了些,抽絲剝繭、添油加醋地將那些少年之事一點點說給了盧煦池聽。

    盧煦池由他抱著,上下打顫的牙齒也漸漸平復,聽得了那些昶廈舊事宛若入了迷,又低低問道:“你為何不逃?”

    任葭愣了半晌:“想逃的??墒恰恢拥侥膬喝??!?/br>
    盧煦池只覺呼吸滯澀:“你……不恨那些翰牟官兵?”

    任葭將他又抱緊了一些,下巴有意無意地在盧煦池肩上蹭動,宛若一頭蹭水的小狗:“恨……也替身旁的人恨。替老徐頭、二娘、三丫頭……替他們恨??墒呛抻秩绾??逢得戰亂,又有哪些是我們控制得了得?”

    “你既明知如此……為何還一同領軍前行?”

    任葭輕輕撫弄盧煦池后頸的碎發,卻又不再敢罔下手來——他如同叛逆刺兒頭,一旦盧煦池拒絕制止,便是毛發悚立;一旦接收到一絲來自爹爹的關愛,便又被順了毛,柔和下來。

    他道:“君為臣綱,父為子綱。爹爹讓兒子做什么,兒子都隨爹爹?!?/br>
    末了又加上一句:“兒子……兒子是爹爹的?!?/br>
    寒夜中,盧煦池沒再開口。任葭從背后抱著爹爹,只感到這具胴體寒冷堅硬如冰,無論自己如何環抱,都暖不起來似的。

    他抱著這塊冰,突然又開了口:“爹爹……白天那紙條,您看了罷?!?/br>
    盧煦池呼吸略微重了一瞬。

    只聽任葭又道:“那紙條,本是兒子寫給爹爹的?!?/br>
    “那詩……兒子在心中念了千次萬次。若是不寫,怕是再無機會了?!?/br>
    他謹慎地傾身上前,緊緊抱住盧煦池驟然僵硬的肩膀:“那字條……并不是什么密信。爹爹,你為何總是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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