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劇情 血月
晨曦渡鳳翼,暮時跨璩山,再有不足五日便能回到陵裕城?;爻搪飞?,盧煦池看周圍繁林若薺,并未有什么異樣,神情便也不似那日密林中的緊繃。 侍衛陪伴在一旁,兩人不便離得過近,但任羲闕仍時不時往身旁看一眼,心想這旅程過于短暫,若是能兩人一同出游個把月,策馬揚鞭,乘舟渡河,耳鬢廝磨,共賞江壑,該有多好。 想著,便又轉頭看盧煦池,二人倏爾對上了目光。 他未曾預料到盧煦池的雙眼恰好也膠在他的身上,登時心一躍飛出了葉隙間,帶著些虛妄的少年志向,朝天上飄去:“等以后我披甲上陣,我北平胡夷,南滅西汴,西攘吉哈,東抑賊倭;得伺了爵位,就搬去江南。我們…… ” 話卻戛然而止于這里。 后半段那“我們一起”被吞下了肚。話留一半便是綺夢。 他指望著從盧煦池那雙盈了春風的眼中看到點向往與歡喜,卻敏銳地捕捉到了對方眼底的一點茫然,幾乎立即就意識到了自己失言。 盧煦池原本便是西汴人,十三歲時被當成貢禮送入宮中,童稚氣未褪便屢屢被西延王強行jianyin。五年過去了,雖然二人不再提及往事,但大漳青松,比得上西汴的葭葦么?新人,抵得了故里么? 他瞬時猶豫起來,嘴邊的話說了一半,不知是該收,還是該放。 盧煦池卻比任羲闕自己更為了解他,未等他開口,便安慰道:“不必在意的,這話現在不說,也遲早躲不了。西汴秉信天意,圣即是天。圣上將我送至哪頭,我便隨著哪里去就是了。再說,念鄉思人,我早就沒什么人可以思念了?!?/br> 他面上的茫然已轉瞬即逝,現在便又呈著與往常一般的清淡笑意。 任羲闕想從中看出點什么,這笑意卻很淺,一探便觸了底。 他卻微微吁了一口氣——他想從盧煦池那兒聽到的,無非便是這樣一個契,讓盧煦池主動地允諾自己永不離去,應承自己隨遇而安;這樣,他才好將人牢牢把握在身旁。話雖這樣說,他卻又前后矛盾,既想讓盧煦池安于身旁,又希望他也能馳騁于青靄下。 盧煦池卻似乎沒注意到他的踟躕似的,朝他擺擺手:“在此地休息一陣吧,我上前邊問問路?!闭f罷轉身,留下任羲闕,對著那清瘦挺拔的背影發著呆。 西瓜攤旁躺著一名老漢,見攤前有馬蹄聲,抬了半只眼,便懶懶指了指棚后:“去那兒挑吧?!?/br> 盧煦池回頭確認了任羲闕一行人仍等在遠處,便默不作聲地閃到棚后瓜藤繁密處。 藤中藏著一個人。兩人彼此都面熟,見了卻未曾打招呼。只見那人默契地伸出一只手來,虛虛握著一張竹牌,細細望去,竟與鳳州那黑衣人手中的如出一轍,僅是浮雕紋路不同罷了。 待二人對上牌緣的紋路,王子胥才將那細竹管轉交至盧煦池。盧煦池粗粗掃了一眼紙上的字,面色卻不改,將身上那枚玉佩附了上去。 西汴探子有盟約在身,凡是傳了信,一律不得先行閱覽,消息若是傳了出去,便是死無全尸的下場。王子胥便也不問那紙上寫了什么,只向盧煦池做了揖后,隱到藤中去。 轉身之際,又聽盧煦池道:“兩日前,有刺客在鳳州等候,欲暗傷任羲闕;這件事情,子胥兄可知道?” 王子胥頓了半晌,搖了搖頭,說:“這事情我倒是沒有聽說。你也知道,傳信的與掌箭的向來知己不知彼,互相踩著腳做事,向來也是難免?!?/br> 末了卻又道:“知道你為人情義重。但鏡漣你得知道,這賊子昨日不死,今日不死,早晚卻都得死。到時候……可顧不及那些無謂的情義了?!?/br> 盧煦池望著王子胥的雙眼,點了點頭。 春風逢暮漸涼,那瓜農已經開始收攤了。盧煦池回身上馬,只聽王子胥又探出頭來追道:“對了,元策托我捎個話,說是‘歸人共敘文律亭’?!?/br> 盧煦池唇間這才浮起一絲笑意。 當晚休息時,任羲闕才發現玉佩不翼而飛。那白虎玉佩本是皇后的掛飾,因與任羲闕屬性相通,從小便過給了他。這玉佩在胸前掛了十七年,前幾日還好好躺在胸口,不知何時起卻不知所蹤了。 一行人摸黑回去找了大半宿,卻如大海撈針。盧煦池本要疾回鳳城驛館搜一搜,卻被任羲闕阻止了。 “丟就丟了。也不是沒丟過東西,就是這本是母后身上一直揣著的,有點可惜罷了?!?/br> 盧煦池沒答話,偶然抬眼,覓著火光看到任羲闕眉心間攏著細微煩悶,只得又挪了眼光,佯裝四處搜尋,借著婆娑樹影,將心中怔悵覆下。 “別找了,”任羲闕又拍拍盧煦池肩膀,見他比自己還急,煩惱驟散,心下驀地輕了一塊兒似的,“母慈子孝藏的是心中,又不是玉里頭,過去也就過去了。要被個尋常百姓尋去了,換幾頓好酒好rou,也算是行善積德?!?/br> 盧煦池聞言扯出點笑容,握住任羲闕的手腕,趁人不注意,掩在葉影中,在他唇上印了個急促的吻。 “今兒個這么主動?”任羲闕挑了眉,揉揉盧煦池的頸:“路上怕你累,回去再說?!闭f罷又補充道:“回去再伺候你?!?/br> “誰伺候誰還不一定呢?!北R煦池笑道。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氣氛雖平淡祥和,任羲闕眼角卻驀地跳動了起來。 遠處群山矗立,林濤聳動,天邊黑云壓了稀疏的星河。 果不其然,回到陵裕城不久,便出了事。 元欽三十八年深秋,太子妃產子。世子娃娃啼哭之日,紅月懸穹,長河慟啼,萬里彌煙。 自古紅月生陰邪,民間傳說眾多,道是這日出生的孩子,是老天派來克扣余孽的。誰家攤上了這血娃娃,便是祖上曾作jian犯科,大行不忠不義之事。 元欽皇帝篤信陰陽五行,聞言震怒!本是大喜之日,陵?;蕦m內外卻沐于血色之中,寂靜如死。 薄暮時分,玉鸞殿內并未點燈。元欽帝掩在雕木龍椅后頭,檀木香煙徐徐升起,為皇帝罩了層隱晦的氤氳光靄。 皇帝不說話,眾臣便也未敢開口,在臺階下頭面面相覷。 一炷香見底,元欽帝才開口道:“誰跟我說說,這是什么意思?” 殿內無人出聲。都知道皇帝說話喜歡含一半,誰要先接住這話茬,誰就等于接了個刺猬球,里里外外沒法做人。 “魯公,您給朕說說罷?!痹獨J帝難得沉氣,緩緩踱到椅前,“天有道,紅月主戾,是朕的戾,還是皇后的戾?” “陛下,七月底,胡夷大肆舉兵,屢侵我朝漠北河;東南沿海捕了一支西汴細作,嚴審后才得知,是那汴賊的先遣隊伍,此前已將沿海地形詳實畫圖寄送回去?!?/br> “魯公的意思是,這外賊攘朝,反倒是朕的過錯?這血光之日,反倒是朕的緣故?” “臣不敢!”魯端止直直跪下,連著禮、兵、刑三部也跟著跪了下來:“臣之拙見,逢此大漳外患之際,梏于這無端的天象,只能增加內憂相互耗力,等到蠻子踏了墻,便為時已晚了!” “扯來扯去,這血月反說成了內斗了!”皇帝火起,直將那鏤空青銅燈臺揮倒在地,靡煙四起,燭心翻滾,登時差點燒著了魯端止的衣袖! “陛下恕罪,天言實為民言,血月是假,而外擾是真!求陛下三思……” 元欽皇帝受國舅公魯端止摯肘已久,魯公越是故左右而言他,皇帝便是越為反感,見他仍喋喋不休,忍不住掐了話頭:“西汴小國自十年前鰩山之戰后,就茍延殘喘至今,每年上貢四百萬帛布礦石。他們沒這實力,也沒這膽量跟我們對著干,魯公不必牽掛。倒是這血月之事,朕不得不放在心上。自古天人合一,有天才有人。若朕是真作了這個孽,也需這仙子術士來指點一二才好?!?/br> 劉稷隨魯國公一同站著,低頭不語,面頰被滿殿青煙蒸得飄渺如玉,似乎連嘴角的弧度也給微微挑了上去。 皇帝這話含義明顯,饒是魯國公也不好再勸解,只得暗中找尋陵裕山王道長,提前通了氣,確認無虞這血月之災并非皇后太子之禍,這才將那道長接進宮中。 元欽向來敬重道觀仙士,是日親自去殿外迎接。 開了馬車門的一剎,濃烈血腥氣直抄口鼻,魯端止心下一跳,登時冷意瓢潑而至,意識到自己走錯了關鍵的一步棋。 車門大敞,還未等禁衛飛上前去關門,道長的頭顱便血葫蘆似的咚咚滾了下來,脖頸切割處仍冒著熱氣,目眥欲裂,血光灼天。 這起車內斷頭案在朝內掀起了軒然大波。 雖然已派人專職偵查此事,但刺客神不知鬼不覺, 愣是未留下丁點痕跡。魯端止此前反對圣山問詢仙道的態度過于鮮明,朝廷內人人皆知他意欲保了皇后的位置。因此,這案子一天不水落石出,那頂欺君犯上的帽子,就得呆在魯端止頭上一天。 事出無奈,他只得模糊了此前的態度,不再問諫血月之事。 魯黨本以為軟化態度能使魯端止全身而退,卻亦沒想到,一派朝廷命脈由此跌入更深的囹圄中。 絳紅丹藥躺在碧籮一般的綢布上,更顯紅艷似血,光澤若玉。 伍道長長髭如緞,側髯及腰,骨節枯長,頗有元欽目中的仙風道骨之氣。他默念道經,徐撫銀爐,直視金丹,余光卻緩緩在大殿中掃了一圈,最后停到了沉默一旁的劉稷身上。 青煙繞臺,劉稷在寒霜白霧中,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伍道長指尖一彈,紅丹頓入鼎中,激起一道濃煙,鼎上金鐘指針遽顫! “圣上承載天意,乃是老君的指示。為帝卅八載春秋,宅心仁厚,勵精圖治,是為上上君也?!?/br> 眾人聞言都長吁了一口氣,道是這烏龍終究結束得七七八八了。 下一瞬,伍道長卻道:“血月的確有其虞。若圣上恕罪,貧道便一一道來?!?/br> 魯端止眉心驟跳,冷汗潺潺流下兩鬢,那道士每個字都仿佛淬毒鐵箭向他襲來:“陰陽有合,陽可外噬陰,而不得反之。元欽廿年,天道是那陰氣灼了陽氣,污濁未曾灌溉進當時之子,這罪卻延到了小世子身上?!?/br> 元欽帝平日暴躁,今日卻久久不語,面色不帶喜惡。許久后,他才道:“請道長解釋,何為陰氣灼了陽氣?” 雖是面對著伍道長,這話卻字字沖著面目煞白的魯端止。 “圣上恕罪。天生氣,氣生人。天陽便是圣上的恩澤,天陰,便是當今娘娘了。不忠不義則為灼…… ” “再解釋清楚?!?/br> 伍道長直直跪下:“貧道觀茶相、煙相、陰陽五行之相,此等血月之境,實則天血不純、國母不忠之故!” 一聲脆響,元欽手背青筋暴起,竟生生將那琉璃茶盞捏得粉碎! 血月已消,澄夜如洗。一束清脆銅磬聲劃過長空。 盧煦池似是感知到什么一般,在清光寒露下回頭,望向伏案的任羲闕,趁對方未曾抬頭,細細將他的輪廓又臨摹了一遍。他抬了腳,徘徊一陣,失卻了轉身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