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今和至今不太明白，他當時是怎么想的。

    他原本打定主意不做任何冒險的事，比如和連桓在一起，比如站上蹦極臺。

    “來來來，快來排好隊?！遍h樓作為組織者，興高采烈地前后蹦跶，像一只盡職盡責的牧羊犬，要確保自己的每一只“羊”都乖乖參與蹦極，“好不容易雨過天晴！大家都要享受到蹦極的樂趣！”

    莊今和站在隊伍外圍，一棵大樹的陰影里，紋絲不動，整個人似乎連呼吸的動靜都沒有，消除了全部存在感。

    莊今和并不害怕這種高空刺激項目——畢竟懸崖也爬過了——他只是對任何有潛在風險的事，都持有敬而遠之的本能。

    你可能要說蹦極充滿樂趣，且很安全。

    莊今和將贊同你的前半句，但會立刻告訴你，即使沒有心腦病史，急速下墜過程中，任何不合適的動作都可能導致扭傷或拉傷，關節損害，被彈索卷到，視網膜下毛細血管破裂暫時性失明，深度近視甚至有視網膜脫落的可能。

    還有，你怎么保證這里的設備合格呢？起碼讓這一隊人全都跳一遍檢驗一下……

    想到這里，莊今和的目光在隊伍里逡巡，很快鎖定在那個青年身上。

    昨天，連桓再次提出在一起的請求。

    他的原話不是正式的告白，但他們都知道，只要莊今和同意告白，也即意味著愿意在一起。

    這件事就像蹦極一樣，他們都知道一旦跳下去，一定會收獲快樂，但莊今和總忍不住一遍一遍在大腦里預演可能的危險，哪怕只有十萬分之一的可能——并因此阻止自己踏上蹦極臺。

    “不不不，我不去！”一個滿頭大汗的胖子贅在隊伍末尾，拽著欄桿不撒手，“救命??！”

    閔樓遺憾道：“你看你，一點也不勇敢?！?/br>
    胖子眼淚汪汪：“勇敢能當飯吃嗎？放過我吧大少爺！”

    閔樓苦口婆心地勸他：“尹東東，你不是這樣缺乏冒險精神的人?！?/br>
    尹東東：“我是?！?/br>
    靈活的胖子躲開閔樓拽他的手，抬頭四顧：“你看，連桓也不敢！”

    閔樓：“？？？”

    連桓原本站在隊伍前端，此刻正慢悠悠地踱步過來，兩手插著兜：“太可怕了，我不敢一個人跳，你們先跳?！?/br>
    閔樓：“你騙狗……”

    閔樓順著連桓的視線一轉頭，瞧見了大樹陰影里的莊今和。

    閔樓絲滑地改口：“……也不會騙我。怎么辦？找個人陪你跳吧？”

    連桓：“我覺得可以?！?/br>
    莊今和聽見他們的對話，轉過頭來，面容冷峻，看穿一切。

    連桓露出笑容，一副你拿我沒辦法的模樣——事實確實如此。

    蹲在地上的胖子恐懼道：“不會是想讓我和連桓一起跳吧！我不干！我不跳！”

    閔樓：“……”

    連桓：“……”

    莊今和：“……”

    閔樓善良地扶起他，和藹可親道：“你不用跳了，你去休息吧?！?/br>
    尹東東如蒙大赦，跑了。連桓朝樹下走兩步，無辜地看向莊今和：“怎么辦？沒人陪我跳了?！?/br>
    莊今和無言以對，半晌無奈道：“幼不幼稚？”

    閔樓哈哈大笑。連桓滿臉笑意，走上前來，抓住莊今和的手。

    樹葉在微風中搖搖晃晃，雨后天晴，即使是深秋，山上的陽光也非常溫暖明亮。

    樹下的草地籠著濕潤的陰影，有一種酥糖一樣的味道。

    大部隊已經在牧羊犬閔樓的驅趕下沿著蹦極跳臺下排好隊了，連桓與莊今和站在樹影中對峙。

    莊今和：“我可沒答應?！?/br>
    連桓：“你指哪件事？”

    莊今和：“蹦……”

    莊今和反應過來，改口：“哪件事都沒答應?！?/br>
    莊今和要是說“蹦極”，連桓一定會立刻接話“那表白答應了”。

    莊今和不大耐煩地看著他，連桓狡黠地笑了笑，沒半點不好意思：“好狠心?！?/br>
    那邊的蹦極開始了，一聲尖叫響起，在山谷里回蕩。

    緊接著，幾個圍觀的年輕人，天不怕地不怕地大聲笑起來，歡樂極了。

    連桓靠在樹下，陽光穿過樹葉的間隙，正落在他臉上。

    莊今和盯著看了會兒，說：“你去玩吧，想玩就去玩?！?/br>
    連桓：“你陪我?！?/br>
    莊今和：“我不去?！?/br>
    連桓：“那我也不去?！?/br>
    莊今和不受他要挾，痛快道：“那就不去吧?！?/br>
    連桓笑起來，隨手折斷了一根樹枝。

    尖叫聲與哄笑聲此起彼伏。

    連桓將樹枝一端點在草地上，陽光與陰影的交界處，頗為無聊地描著輪廓玩。

    莊今和瞧見了，無端想起曾經的春夢，說不清愉悅還是恐懼的夢境。

    “別站在這兒了?！鼻f今和皺起眉，推了連桓一把，想把他從樹下推出去，“說真的，去玩吧，和閔樓他們?！?/br>
    連桓站直身體，意味不明地看向他：“干嘛趕我走?！?/br>
    連桓手里的樹枝揮了揮：“想到什么了？”

    莊今和有種被看穿的緊張，他推了推眼鏡，正準備說點什么，連桓卻自覺后退一步，離開了樹下。

    明暗交界線橫亙在兩人之間。陽光灑下來，落了連桓滿身。

    他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整個人于陽光地里，有著一塵不染、毫不遮掩的明亮，正是莊今和愛上連桓的原因。

    “去玩吧?！鼻f今和平靜道。

    連桓站著沒動，樹枝點在樹影里，沖他晃了晃：“一起啊?！?/br>
    莊今和：“不了?！?/br>
    兩人對視片刻。連桓想了想，忽然沒頭沒腦地說：“我發現小和哥很喜歡陽光?！?/br>
    莊今和：“？”

    連桓：“喜歡窗邊的位置，喜歡看窗外，喜歡出太陽的天氣?！?/br>
    莊今和：“是個人都喜歡……”

    連桓一挑眉，抿著嘴笑：“還喜歡我?！?/br>
    “……”莊今和沒眼看，“沒發現你這么厚臉皮?！?/br>
    連桓不怒反笑，接著說：“但你不喜歡曬太陽?！?/br>
    莊今和一怔。

    連桓拿樹枝點了點莊今和：“你看，你喜歡站在樹下，藏在陰影里。曬不到太陽的地方?！?/br>
    不知道連桓的話僅是字面意思，還有意有所指。莊今和避開他的目光：“這不是很正常?！?/br>
    連桓：“嗯，對?！?/br>
    連桓沒有糾纏這個問題，他在陽光里伸了個懶腰，問：“小和哥為什么喜歡我那些攝影？”

    莊今和一時跟不上連桓跳躍的思路，下意識道：“因為干凈。明亮的干凈?！?/br>
    “明亮?！边B桓抓住關鍵詞，笑起來，“確實是你喜歡的東西?！?/br>
    連桓：“你知道那些照片，為什么看起來那么明亮嗎？”

    莊今和察覺到連桓想說什么，微蹙起眉。

    連桓比了個手勢，簡單道：“因為陰影?！?/br>
    連桓莞爾：“就像倫勃朗的畫一樣?！?/br>
    “整幅畫面充滿光的時候，‘明亮’就不動人了?！边B桓微笑著，向莊今和解釋，“在陰影里才能找到光?！?/br>
    連桓將樹枝橫在陽光與樹影之間，如同他照片里分明的構圖線。

    連桓：“而相對的，陰影不是黑暗帶來的，它是光帶來的?！?/br>
    “你看，它們不可分割?！边B桓朝前一步，站在樹影邊緣，沖莊今和伸手，小聲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的世界要分成兩個部分，光與陰影不能有任何交叉?！?/br>
    連桓：“可那是不可能的，它們是一體的。想要完整的分割，除非放棄完整的你，真實的你?！?/br>
    莊今和站在原地，一時說不出一句話。他抱著雙臂，目光偏向一側，又移回連桓臉上。

    “那多令人難過?！边B桓慢吞吞地說，“至少要有那么一個人，讓你不至于完全放棄吧?！?/br>
    莊今和的呼吸放得很輕，他怔怔看著連桓，動了動干澀的喉嚨：“連桓?！?/br>
    連桓認真答道：“嗯?！?/br>
    兩人于樹下對視。許久后，連桓瞇起眼睛，輕松地說：“先一起蹦個極，怎么樣？”

    蹦極臺上山風凜冽。

    莊今和被連桓拉著，一路走過人群，沿著跳臺臂緩緩向前，大腦空白，耳尖發燙。

    工作人員過來說明注意事項，兩人在其要求下伸出雙臂，抱住彼此的身體。

    “小和哥。既然蹦極答應了，另一項可以買一送一嗎？”連桓站在跳臺邊緣，風吹起他短短的額發，一雙眼睛清澈明亮，“現在告白是不是也行？”

    “不要得寸進尺?！鼻f今和漠然道：“看你腳下?！?/br>
    連桓低頭看了眼，百米高空下，一汪碧綠湖水泛著波光，兩岸蔥蘢大樹沿著峭壁鋪展，人們的笑鬧回聲不絕，隨風蕩開去。

    連桓淡定道：“哦，一點也不可怕?！?/br>
    莊今和：“之前要我陪你跳時，可不是這么說的?！?/br>
    連桓有恃無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胡說。怎么還上來了？”

    莊今和點頭：“少得了便宜賣乖?！?/br>
    連桓眼中笑意一閃而過，收斂起得逞的表情，示意他低頭：“你看這根繩子?！?/br>
    工作人員正把安全綁帶綁在兩人腳上，連著的蹦極繩卷在地上，粗得很。

    連桓：“看起來很安全?！?/br>
    莊今和一本正經地說：“抗拉力好幾噸，綁兩個人應該沒有問題。不能說絕對?！?/br>
    “誒，不準說不吉利的話?！边B桓打斷他，“反正很安全?！?/br>
    莊今和：“嗯?！?/br>
    連桓收緊擁抱莊今和的手臂，做好了準備：“我是想說，小和哥答應我表白的話，我也會用繩子，一直綁著你的，最安全的那種?！?/br>
    連桓喜歡繩縛，它代表束縛，也代表保證。

    他會用繩子，他就是繩子。

    工作人員伸手，在兩人肩頭推了一把。

    天地倏忽顛倒，失重感瞬間令人心懸一線。

    他們撲向空曠的山谷，像一對自由的鳥。

    耳畔山風呼嘯，莊今和聽見連桓大聲道：“你同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