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把他娶回靈犀山莊也不錯
薛曉抱著洛瀾丟給他的酒壇子,左看一眼洛瀾,右看一眼沈錦墨,竟忽然啞住了——他本來憋了滿肚子的話要問,這兩個人好端端地出現在他眼前,他反而忽然像被捏住脖子的雞,說不出一句話來。 尤其是——在山海書院后山驚鴻一瞥般見到沈錦墨混身染著血一把擰斷崆峒掌門的腦袋之前,他和沈錦墨是當真十年未見了。一個心里一直當作已經死了的人,從記憶中的俊俏少年忽然變成殺人如麻混身帶著血氣的桀驁青年,薛曉對這件事其實還有點缺乏真實感。 這一瞬間,薛曉竟沒來由地想起些往事來。 進靈犀山莊時,薛曉只有七歲。 他是沈知遠手下一名心腹手下留下的獨子,家中再沒親人,于是便被沈知遠勉為其難地收進了靈犀山莊。沈知遠一向事務繁忙,沒空管這幾個掛名義子,便由管家路伯一路帶著他走進了靈犀山莊的后宅。 薛曉一向老實,在陌生人面前更是束手束腳,一路便只聽路伯絮絮地講。原來沈知遠在他之前已經收養了兩個孩子,一個比他大一歲,名叫洛瀾,另一個與他同歲,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也沒有姓,就叫錦墨。 “洛小公子可真是個好孩子?!甭凡宦纷咭宦房?,“又懂事又知禮,你以后好好跟著學學?!?/br> 薛曉一路唯唯諾諾,對這兩個忽然多出來的兄弟完全缺乏真實感。也不太懂一個八歲就能被夸成道德楷模的兄長到底應該是什么模樣,心里倒默默描繪出了教他啟蒙的落第秀才的縮小版——滿口天地君親師的大道理,腰豎得像木板,臉上十天半月不出現個笑模樣,翹著兩撇黃胡子——不對,八歲的兄長不應該有胡子。 一路胡思亂想,路伯帶他到了后宅,給他指點了臥房,簡單講了些規矩,又說道上午是跟著夫子與武師學文習武的時間,下午則是自行溫習。此刻洛瀾與錦墨應當都在后園。薛曉便跟著路伯又一路七拐八繞地到了后面一處庭院。推開庭院門,迎面見到的是幾樹桃花,正開得繁茂。桃花樹蔭下有一個青石小桌,兩個半大孩童正頭碰頭地趴在石桌上寫著些什么。 見有人進來,左手邊的男孩扭過頭來,臉上綻開一個極好看的笑容,打招呼道:“路伯你好,要不要坐下喝杯茶?” 右手邊的男孩也抬了頭,那是個長得挺俊俏的男孩,眨了眨一雙極黑的眼睛,就又低下頭抄寫。 “不啦不啦?!甭凡﹂_了一朵花,又向幾個孩子互相介紹了一番,便將薛曉交到了這個便宜兄長手里。 路伯剛剛離開庭院,洛瀾便扭頭問薛曉:“會不會寫字?” “啊…會?!毖杂悬c摸不清狀況。 “太好了!”洛瀾火速丟給他一疊紙和一支筆,“錦墨又沒背下來那幾篇論語,被夫子罰抄書,快來幫著寫——哎你這字跡也太整齊了吧,能不能寫亂點兒?” “也沒那么亂吧!”錦墨瞪著眼睛抬頭,又小聲對薛曉說了句“謝謝?!?/br> “別提了,學你的字跡累死我了?!敝挥邪藲q的洛瀾嘆氣,又轉向薛曉,“薛曉是吧?啊不用撕,寫完了夾中間,夫子哪有那么多功夫一張張看,數目差不多對就行,實在不行再夾幾篇上個月抄過的中庸,反正看起來夠厚就行了,要不然我趁夫子不注意偷偷拿去燒了…” 薛曉麻木地提筆亂七八糟地幫今日里剛剛多出來的兄弟抄著書,一邊想,這就是傳說中小小年紀君子端方的兄長么? 再后來,這幾個少年一起,一道學文練武。洛瀾比他倆大一歲,平時在外人面前裝得極有兄長樣子,背地里倒日常帶著兩個兄弟偷點心偷酒和隱藏罪證。錦墨練武的天賦極好,學文倒是差得多,日常被夫子罰抄書。薛曉練武比那兩人差得遠,起先還忿忿不平許久,后來迷上醫術與雜學,倒是天天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懶得出門。記得當時錦墨倒是跟洛瀾粘得很,有事沒事追在洛瀾后面跑。 此刻想起…在靈犀山莊一同長大的那段歲月,倒是幾人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 沈知遠事務繁忙,一個月也就來看他們幾次,指點些武功。到了他們十幾歲上,便開始給他們些山莊事務去做。薛曉還記得,那是他十五歲的那一年,錦墨被沈知遠派出去與一些精銳一同去圍剿天極閣下屬一個堂口…然后,一去不歸。 沈知遠嘆著氣說錦墨死了,又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葬禮。薛曉哭得七葷八素,但后來想起,洛瀾當時的神情稍有點奇怪。 在那之后,洛瀾行事有時就有些捉摸不定,不知在藏著掖著些什么。偏那時沈知遠見薛曉愈發迷上醫術和各色雜學,便將薛曉派出去拜在素問谷門下修習了幾年醫術。薛曉再回靈犀山莊時,洛瀾已經成了面上永遠帶著三分笑,卻讓人猜不透心里在想些什么的靈犀山莊繼承人。 再后來…卻是聽聞錦墨未死,冠上了沈姓,殺了拓跋海,成了那邪道門派天極閣之主。 從回憶中把自己拉出來,薛曉還是難以將此刻面前眉目鋒利的俊美青年與記憶里的少年聯系到一起。再想到在瀟湘君子廟內看到的差點把他震瞎了的場景,他張了張嘴,然后崩潰地嘆了一口氣。 “其實主要是來賠罪的?!甭鍨懶Σ[瞇地給他倒了一杯酒,“這一套爛攤子丟到你頭上,真是對不住了?!?/br> 沈錦墨也低聲說:“抱歉?!薄[約間倒還是那個累得兩人替他抄書、別扭著道謝的少年的模樣。 “…哎這些事就別提了,兄弟嘛?!毖詿o力地嘆了一口氣,心想兄弟就是被坑的。又有點絕望地問:“你們倆到底…還是跟我解釋一下吧,我盡量接受現實…” 洛瀾伸出一只手,和沈錦墨十指扣在一起——未免有點太過親密的扣法。 “就跟你今天看到的一樣,就是這樣?!甭鍨憣Υ说故且桓睗M不在乎的表情,“傳言基本都是對的,細節還要問嗎?” 薛曉噎了一下,干脆給自己灌了一杯酒。洛瀾忍不住笑了起來,越笑越厲害,又拿了兩個杯子,給自己和沈錦墨都倒了一杯?!澳銈儌z到底都是什么表情,來喝酒。這種機會可難得?!?/br> 沈錦墨默默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這種機會…他以為這輩子不會再有了。被送去那種地方,在看不見盡頭的黑暗里一個人跪著踽踽獨行,他原以為自己就只能一個人這樣死了爛了瘋了…怎可能還有這樣好端端地坐著與洛瀾薛曉一起同喝一壇酒的一天。 如果沒有那一束從暗無天日的陰霾里照進來的光。 薛曉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問:“所以阿瀾你就打算和錦墨回天極閣了?你們這是打算成親不成?” 洛瀾一口酒還沒咽下去,聽了成親這兩個字,差點嗆到,驚天動地地咳了起來。 沈錦墨皺了皺眉,輕輕撫著洛瀾的脊背幫他順氣。洛瀾好容易緩回來,又是一陣笑?!俺捎H什么的也想太遠了吧?是要我嫁到天極閣還是要我把錦墨娶回靈犀山莊去?” 沈錦墨不著痕跡地縮回手,輕輕將酒杯在手里轉了兩圈,淡淡地道:“這種事未免太開玩笑了?!?/br> …不知為何,雖然他心里也覺得未免兒戲,但聽洛瀾笑到嗆,他心里就是隱約有點不舒服。 洛瀾想了想,又開始講正事。沈知遠很可能扶植親子沈元洲在山海書院藏身、孤燈祭這一系列不知緣由的怪事等等,都與薛曉一樣樣講明。提到孤燈教在沐陽城捉的那幾個人,薛曉忽然眼睛又亮起來,“那個韓芙蕖姑娘…” “哦哦?!甭鍨憰獾攸c頭,“韓芙蕖是個好姑娘,卷進這事情里只怕嚇壞了,正好你一路把她送回韓家去?!?/br> 薛曉眼睛發光,把頭點成了小雞啄米。 然而,一聽到韓芙蕖三個字,沈錦墨神情就愈發沉下來。 其實倒也不是那個韓芙蕖怎樣。沈錦墨心里知道洛瀾與韓芙蕖并沒有什么關系,但…他心里忽然想,如果不是因為自己身上這個寒毒…此刻洛瀾會在哪里呢? 可能會娶個和他門當戶對的姑娘,就像韓芙蕖。 可能會與哪個名門望族的公子一起,談酒論武。 何必這樣,臉面丟盡,不正不邪,無處容身。 而自己寒毒發作得越來越頻繁,對敵時越來越控不住殺意,只怕不知何時便全瘋了。 他…何苦呢。 什么成親,太可笑了。 酒過三巡,幾人又胡亂敘了敘舊,在天極閣的那幾年沈錦墨不想提,倒是隨便說了說少年時在靈犀山莊糊弄夫子、掏鳥蛋、與別家少年打架之類的雜事。說了一會,薛曉忽然想起來一事,忍不住問:“對了,錦墨你為什么姓沈了?” 誰知這個明明應該只是閑聊家常的話題一開口,面前兩人的氣氛忽然沉了下去。 “別提這個…”洛瀾說,但與此同時,沈錦墨同時開口道“因為拓跋海恨沈知遠?!?/br> 沈錦墨扭頭看了一眼洛瀾,篤定地道:“你知道?!?/br> 薛曉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問錯了話。 洛瀾抓住了沈錦墨的手,沈錦墨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巴匕虾:奚蛑h恨得厲害,所以就給我安了個姓,平日里叫我做沈狗?!彼聊粍x,忽然唇邊露出一絲極冷淡的笑,搖了搖頭,“后來我讓他知道狗也是會吃人的,就讓他活著看著自己被切成了一片一片的,喂給了他養的幾條惡犬吃,從腳趾切到大腿才斷氣。但后來倒覺得他給我安上的這個姓也不錯,用著能惡心幾個人,也就用下來了?!?/br> 說著,他忽然覺得內心一陣煩躁,丟下杯子,打開窗戶翻了出去。 洛瀾怔了一下,沒急著追出去,三言兩語和愣在原地不知說什么好的薛曉說了一下寒玉功毒素的問題。當著沈錦墨的面說這個未免尷尬。但薛曉一向對醫術雜學涉獵頗廣,回頭還要給他看看寒玉功的功法,這種事瞞他也沒啥意義。薛曉越聽越張口結舌,最后忽然正色問:“我知道錦墨這些年過得不容易,可是…你這樣不覺得委屈么?你對他到底…” 洛瀾沉默了一下,拎起桌上剩的那半壇酒,長身而起。 “委屈倒不算。硬要問我對他…我也不知道?!彼肓讼?,忽又一笑?!叭绻茏屗吲d,把他娶回靈犀山莊也不錯?!?/br> 說著,洛瀾向薛曉揮了揮手,也從窗戶翻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