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夕的清明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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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庫里拿出來的,香味只剩三分啦!怎么樣?香吧!多 吃點,大伯的這份都給你……」 望著洪子笨拙地示著好,直芋地心里有點傷感:這個男人就像老頭襪子上的 一個洞,可是這個洞卻老頭自己穿出來的——五八年,老頭知道自己要被下放到 鄉下,可手邊的嬰孩嗷嗷待哺,已是養不活,于是過繼給了一個無兒無女的老紅 軍。 「還是洪伯想的周到,我都忘了筱夕最愛吃這個……」見到筱夕表情夸張地 埋頭狂吃,直芋只好強行入戲。 「小場面。你大伯我是江湖中人,想的自然比學生仔周全?!?/br> 真是給點陽光就燦爛!知不知道昨天筱夕在夢里模擬了你從無到有的全過程?! 直芋咬碎銀牙,發誓今天都不會再給「老北瓜」好臉色看了! 「老大,老頭定的報紙呢?拿過來……我現在眼神越來越不行了,報紙上的 字也越印越小……搞不好再過幾年我就干不了這個了,趁著沒瞎多剪點吧?!?/br> 直芋奶奶戴上老花鏡,拿著報紙走進了老頭的書房。 老頭一直有剪報的習慣,書房里有一個櫥子,里面全是他貼剪報用的簿子。 最開始的本子只要七分錢一本,后來漲到五毛錢時富有經濟學頭腦的老頭就 花了一輛自行車的錢買了一書柜的本子。老頭走了,不僅留下滿院子的花草,還 有半柜子的空本子,這個活被奶奶接下了,并表示自己死了之后一定把本子全燒 了,千萬不能傳給直芋,那個小混蛋讀報紙從來不看內容,是個標標準準的「標 題黨」。 ====== 上次來,筱夕能夠獲得家族全票通過的原因就是她搞定了洪子。 這是連老頭都沒能做到的事情。 196年,老紅軍死了,已然過了多年少爺生活的洪子忽然被送到鄉下, 被告知自己的親爹原來是個「亂搞破鞋的階級敵人」——命運玩弄了他,他的心 里全是仇恨。 所以老頭讓他練大字他就在上面畫連環畫;輪到他去江里打水了他就往水缸 里撒尿;最后他在學校里還大搞「革命活動」,準備大義滅親、依靠舉報老頭回 歸組織懷抱。 但是這個偉大計劃很快被他的革命小跟班出賣了,那個人就是直芋的父親, 所以他很快仇恨轉移,想盡辦法要將這個革命叛徒扼殺于萌芽之中。 比如帶著不諳水性的小斌去游泳,見他不肯下來,又找了一個有洞的南瓜讓 斌子抱著……比如帶著小斌去蓮花山里探險,蓮花山盛產山菌,可惜直芋爹福緣 太淺,嘗盡百草也沒變成神仙……還有一次直芋父親得了傷寒,他也不知道從哪 里搞來一碗豆漿給他喝。 那一次,小斌真的差點就沒了。老頭懷抱著奄奄一息的老二,對洪子算是徹 底死了心。 總之,大家公認洪子是直芋爺爺的命里克星,一直到老頭走了,他心底依然 不肯真心喊老頭聲爸。 幫二人融化堅冰一直是荊家的歷史使命,在老頭和直芋前后倒在沙灘上后, 筱夕出現了,他搞定洪子只用了兩句話:「都說老大長得最像父親,看到大伯, 我就知道爺爺年輕時候的樣子了?!?/br> 洪子浪蕩一生,早不知羞恥為何物,卻在一個女娃面前紅了臉:「老北瓜才 是照著老頭模子刻出來的,想要知道老頭啥樣多看看北瓜就成?!?/br> 筱夕嫣然一笑:「你也是老北瓜嘛?!?/br> 輕輕一句,牽動了洪子在那個老頭走后,自已對于他的所有歉意。親人勸他, 他聽不進去,可是一個旁人無意間說起,他終于騙不了自己:他到底是那個老頭 的兒子。 老頭襪子上的那個洞被輕輕掩上了。 不久后,洪子和自己前妻復了婚,堂姐給直芋打來電話:「你要是敢對筱夕 不好,我第一個就廢了你!」 直芋說:「老北瓜肯定比你先下手,他的鬼點子當年在我爸身上沒用全乎, 一直手癢呢?!?/br> 掛掉電話的直芋看向一旁若無其事的筱夕,悚然一驚:這個女人連洪子都能 制住,拿捏起自己還不像捏死個臭蟲? ====== 「洪伯,筱夕嚷著要去老宅玩,我學生仔沒有屁用,奶奶寒腿犯了去不了鄉 下,你明天有空沒?帶著我和筱夕去漁父冢轉兩天唄?!?/br> 「魚浮腫?爺爺的建的房子叫怎么叫這個名字?」 「筱夕啊,當年有個漁夫為了幫大俠保秘,所以懷抱千金自沉江底,傳說沉 江的地方就是咱老荊家的發源地,漁夫的衣冠冢就是咱老宅旁邊的山頭,有不少 人都愛去那里挖寶呢!」 直芋深深嘆了口氣:「好歹你也是讀過幾年書的,怎么千古流傳的伍子胥渡 江的故事居然被你說的像似的……」 「真的嗎?好神奇呀,大伯你一定要帶我去哦!」 「小場面。洪伯就是在那里長大的!筱夕你喜不喜歡釣魚?洪伯釣魚的手藝 可是在湖城里排得上號的!」 「好誒!我和直芋平時在W市都有去釣魚的呢,都是每次都釣不上來。這次 可得跟著洪伯學學!」 直芋幽怨地看了筱夕一眼:我每次釣魚都是滿框滿簍,是你自己釣不上來, 總撒氣把我的魚簍一腳踢進河里的好嗎? 「老北瓜你真是不長進,我教你的你就一點沒學著嗎?我看筱夕就比你靈光, 我教她一天就能抵過你一年。啥也別說了!明天就看大伯的吧!」 直芋「咕咚一聲」把滿口碎牙全都咽進肚子里,和筱夕異口同聲道:「那就 聽大伯的!」 ====== 洪子拉著筱夕絮叨了一天,三餐更是主動下廚。做菜,他和直芋爺爺的路數 不同。老頭參考了老太婆的蘇南口味,所以入菜主攻清淡營養,洪子手下的絕活 卻樁樁是重鹽重油的硬菜。 藜蒿炒臘rou,來湖城不可不吃的名菜。鄱陽湖獨有的水草藜蒿,滋味神妙, 號稱水中雞樅。配上臘rou紅椒爆炒,色香味皆為絕品,只恨藜蒿極難保鮮,你惟 有在這才能吃上。 糖醋鱖魚,鄱陽湖的湖鮮之首。黑魚雖與它一樣無刺,可惜rou質不如他叩彈, 鮮美更是插了十萬八千里;鱖魚之鮮,河里只有洄魚能比,可洄魚那rou質?松緊 只差就像鞠躬盡瘁的老鴇子和二八年華的小媳婦!可惜鱖魚如今聲名不顯,都怪 市面上盡是些養殖貨??赡悴略趺粗??洪子今天真是下了血本,花了一條九五至 尊跟人換了條真貨! 米粉蒸rou。各地都有,可是公論湖城是第一家,因為湖城的稻米才是蒸rou的 頂配!傳說當年贛州糟了旱災,有位圣人以血飼稻,救下了一方百姓。故而這里 的稻米自帶rou味,與二刀rou水rujiao融,不僅香氣獨異,而且入口就化,可恨洪子 還放了很多本地土產的干辣子,爽快得讓筱夕好幾次咬到舌頭! 野雁煲。想吃上這個需要機緣,前陣洪子剛好從狐朋狗友那里順來一只野生 大雁,用鹽腌了一個月,正是rou質最緊俏、鮮香最濃郁的時候,斬成大塊,扔進 煲里用文火燉上三盅,最后用白蘿卜收汁,土產干辣子提味。出鍋那一刻,院外 野貓叫聲不絕。 筱夕已經把自己的臉埋進了碗里,可是直芋和奶奶的口味早教那個老頭嬌慣 出來了,只能聞,不能吃。 「老大啊,孫子孫媳婦好不容易來一趟,你就忍心把他們全拐跑了,留我一 個老太婆獨自看家?」 得虧洪子一生混帳慣了,昏話張嘴就來:「媽,老頭的報紙在我那堆了一堆 呢!明天就給您送來!您好好看書,兩天眨眼就過!」 ====== 食色性也。 一天時間,筱夕把自己吃成了大肚婆,到了晚上自然需要找人來運動減肥。 可是直芋仍在介懷昨日她到底夢著了什么,抓緊腰帶,原則至上。 「說了不記得就是不記得!大不了jiejie我今晚上就當是被你包了,還請小哥 哥憐惜……」 筱夕用玉足一下下點弄直芋的小頭,換做平日,他準會化身人狼,可原則就 是原則:「搞不好我還得管您叫聲奶奶,事情不弄清楚,我絕對不會碰你!」 「哼!那我去找我的死老頭子去!」 筱夕倒頭就睡,剩下直芋大頭望著小頭,心里比誰都苦。 輾轉反側,yuhuo難消。直芋還是決定把肚子里一口碎牙運到了腸子里,犧牲 小頭要大頭,當著裝睡的筱夕擼起管來以示決心。 筱夕拿捏起直芋來還不是跟玩似的,胡亂夢囈著:「老頭子不要!」、「爺 爺,好舒服!插得孫媳婦好爽!」、「爺爺,您比您那個擼管綠帽男強多了~每 次都進到人家最里面!」 直芋大腦瞬間溢血,更崩潰的是一種變態快感正在自己下體漸漸醞釀噴薄、 差點就讓他有了把這煩惱根割了的沖動。 「臭老娘們!算你狠!」精神崩潰的直芋去廁所沖涼,卻發現一樓書房的燈 還亮著,心中一苦,欲念已然全消了。 直芋走進書房,看到奶奶正瞇著眼睛專心剪報,桌上放著一個好不夸張的放 大鏡,而那只拿剪子的的手哆哆嗦嗦,剪下的已不知是今夜第幾個新聞了。 「老佛爺誒!我算是明白老頭為啥一輩子蹦不出您的手掌心了。得,您快去 睡吧,明個讓老北瓜去陪筱夕去得了,我留在家里陪您?!?/br> 奶奶摘下老花鏡,搖了搖頭:「我原本想著那個老頭每天剪報紙是個輕便差 事,原來老大那個混小子一開始給我的報紙就不全!以前我總擔心這一櫥子的簿 子我貼不完,結果你猜怎么著,我今天一晚上就剪出了半本!」 「您摘的那些新聞老頭根本就不愛看,不信您把這個差事讓給我兩天,到時 候咱兩把自己摘的本子一起給老頭捎過去,看他給誰托夢!」 「放屁!這些本子你壓根你就沒用心看過!別以為自己和老頭像就能幫他剪 報了,也不想想你陪他的時間都不夠我一個零頭!」 「胡扯!小哥哥我天賦異稟,讀書有神,老頭這些簿子我八歲就看遍了~咱 幫著老頭挑新聞的時候,你還在癡迷qq農場不肯下樓呢!」 「哼!你沒發現你挑的那些新聞老頭都專門貼在一個本子上了么?老頭說: 北瓜挑新聞只看標題,現在把這些新聞攢起來,以后好糗糗他!」 「不可能!」直芋魔怔般地翻閱起那本老頭不安好心的冊子,仔細讀完不禁 倒抽冷氣:我他媽真是個天才,八歲的時候就慧眼獨具,達到了的主編 水平! 「信了吧?」奶奶深深地望了直芋一眼,轉頭又剪起報來:「這事只有我才 能干,老大,小斌,你,你們加起來陪在老頭身邊的時間都沒有我多。你啊,去 陪陪老大吧,他是個苦命孩子,比我更需要人陪……」 直芋渾渾噩噩地從書房走了出來,那篇全是標題黨的新聞集子不停盤旋腦海: 原來我一直都不了解老頭么?原來我看到的老頭只是他的標題,而不是真正的他 么? ====== 不可能?。?! 老頭七十大壽的時候,直芋上去祝酒,五個字總結他的退休生活:「訪舊半 為鬼」,那天老頭也喝高了,瞬間就把直芋引為知己,激動得立馬要跟自己孫子 拜把子! 老頭說:「全場的老兄弟,以后你們就要多個老弟了,別說老哥哥我這是醉 話,你說咱們寂寞了,總會忍不住想去尋見那些見不著的鬼兄弟不是?所以啊, 多個小老弟就是多份牽絆,咱也能多活幾年。所以,認了我這個小老弟、還想多 活幾年的兄弟就給我把這酒給干咯!」 場面爆炸,碩果僅存的幾個老兄弟不少吃起了救心丸…… 老頭又說:「我這個小老弟,在坐的都認識,是我的孫子。以前我每次跟你 們喝酒就愛帶著他,你們這些鳥人說的總是:誒呀,那個陳局長死了啊,那個王 廳長也死了??!狗屁!眾人皆醉,只有我這個小老弟懂我,來,老弟,你告訴他 們,哥哥我心里是怎么想的?」 直芋從小和這些前廳長前部長混的蔫熟,一點也不怯場:「老頭你一肚子壞 水,心里肯定偷著樂唄:誒呀,小陳死了啊,喲,小王也死了。哥哥我這算是揀 著了??!」 老頭一拍小老弟的肩膀:「說的真他媽和老哥哥的心意!老兄弟們??!咱們 這是揀著了??!想想咱們是怎么過來的?不就是我們揀著了,別人沒揀著嗎?這 是喜事!以后老頭子我要是死了,那也是喜事!誰哭誰是我孫子!」 老頭給直芋倒了杯酒:「來,小老弟說說,咱們荊家的家訓的是什么?」 直芋大吼一聲:「情義千斤重!其他全是屁!」說完就把二兩白酒一口干了, 全場老兄弟也跟著喊了聲「全是狗屁!」開始豪飲,場面算是徹底收不住了。 而至于什么直芋這個小老弟硬逼著自己的老爹叫他二爹,碩果僅存的那幾個 老兄弟又當場喝死過去幾個,這都是后話。 總之,直芋一度以為自己是最了解老頭的那個人……可是今天,一切好像又 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神思不屬地回到三樓,筱夕看到他第一眼就尖叫起來:「你這個死變態離我 遠點!沒想到你居然真的會去找那個死老太婆!以后不許碰我!」 這個夜晚,注定無眠…… ====== 第二天大早,洪伯就像特技表演般地來到了直芋奶奶家門口——那架破電瓶 車上裝著一個胖子,兩捆報紙,三套漁具。 「老北瓜,你咋個精神這么差,想到今天要跟」湖城飛魚洪「比釣魚一晚上 沒睡好覺吧?」 直芋感覺自己再忍那口碎牙就要被屁崩出來了:「我要陪奶奶,你帶筱夕去 就成了,兩個老北瓜一邊一個,誰也不吃虧……」 奶奶冷笑了聲:「你們兩個都不是省油的燈,老太婆才不惜的,北瓜,去把 兩捆報紙搬進書房,老太婆就當你們是陪到我啦……」 荊家大事老頭做主,小事老太婆做主??雌饋砝咸艑项^言聽計從,其實 老頭一輩子光燒飯洗衣服伺候老太婆,根本就沒碰上什么大事。直芋和洪子見老 人家搬出「老太婆」的口吻說話,便不吭聲一人一捆把報紙全搬進了書房。 「老太婆要看報了,北瓜們快滾吧。閨女啊,直芋昨晚上肯定沒睡好,今天 車就由你來開吧?!?/br> 筱夕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從直芋手里接過車鑰匙的時候,手都在發抖: 「死變態,居然是真的!」 洪伯在重婚后自認為能協調一切感情問題:「床頭吵架床尾合,這事洪伯見 得多,筱夕,你聽我說啊,跟著你洪伯去釣趟魚,回來就啥事都沒有了……」 筱夕朝著洪子甜甜一笑:「哥文恩,滾!」 洪伯窩囊一世,只有臉皮最受鍛煉,不露痕跡地哼起小曲,開始對著老頭家 前面的小湖練習甩魚竿。 「你給我解釋清楚,你到底怎么回事?」這一次筱夕是動了真怒,她生氣那 個與自己約定同天去死的男人居然有事瞞著自己。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怎么跟你解釋?」 「你就是有事瞞著我!」 直芋忽然感覺靈光一閃:「對,老頭不是騙了我,他是有事瞞著我。筱夕, 那天夢里老頭到底跟你說了些什么?我感覺事就出在那個夢里?!?/br> 「你放屁!你就是死心眼,我跟老頭在夢里真的什么都沒做!就算做了又怎 么樣?我和你爺爺在夢里上了床,怎么了?又能怎么了?都是夢而已!」 洪伯開始后悔自己沒帶泳衣來,不然他這個時候應該一邊練習著蛙泳,一邊 去向了遠方…… 「老頭托的夢一向很靈的。我感覺他一直有件事想告訴我,卻不小心托到了 你的夢里……」 「狗屁!什么狗屁事情?!說我是你奶奶,你大伯他媽嗎?」 洪伯覺得天旋地轉:現代女孩子這種「cao你爺爺,我是你奶奶」的攻擊方式 真是傷人,人心不古啊……江湖已經不是自己當年那個江湖了……不行……得現 在就回去告訴閨女千萬別這樣和老公吵架,誤傷面積實在太大。算了,咱沒有快 艇,干脆練習一下電瓶車特技表演吧…… 就在洪伯跨上電瓶車準備開溜的時候,筱夕甜甜的聲音傳來:「大伯,你等 等我啊,我跟你一起走~」 說完,筱夕把直芋的車鑰匙徑直扔進了魚塘…… 洪子不愧是老江湖,江湖中人總是能在最危急的關頭做出最正確的選擇,于 是他一個猛子扎進了湖里,然后撞了一頭大包…… ====== 直芋和筱夕都是人精,平時從不別扭,可一旦別扭起來就不是人。 普通江湖中人解決不了的事情,自然需要江湖中人他媽出場。 老人家一句話就讓三人老實上路:「年輕人總不按時睡覺,昨晚上老頭一直 等不到你兩,就只好托夢給了我,他說?。阂磺惺虑?,去了漁父冢自然就明白了?!?/br> 接著老人家又給狼狽不堪的洪子找來一身老頭最體面的衣服:「老大啊,這 次去見李家人要威風點,以后我遲早也是要去那里的人……老二老三都搬去了外 地,鎮不住他們。所以你這次去,給我殺殺李家人的鬼心思,以后我和老頭想要 不被野狗刨了可就靠你了啊……」 姜還是老的辣,三人被這老姜一嗆,最后都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上了車。 車行漸遠,老不死的老太婆慢悠悠回到了書房,望著一書櫥的本子發呆: 「死老頭子啊,你這一輩子都活得太苦,就因為所有事情你都想一個人扛著,可 是大事你做了一輩子主,我從來沒說過半句不是,就這一次,你也讓我做一回主 吧……」 江湖人懂江湖事。 洪子明白,老人家的那番話等于是讓他簽下了個生死狀。 賭上的是父母泉下安寧,執行者卻是自己這個不肖兒子。 慣愛耍寶扯淡的洪子一路上很安靜。 兩個各懷心事的人精更不愿搭理對方。 一路無語,直到車開進了李家村,洪子才很悲壯地開口:「李家這邊交給我, 老北瓜,你就帶著女北瓜先去老宅子吧?!?/br> 聽出來這個男人全無底氣,只是想憑著血勇以報親恩,兩個人精異口同聲道: 「放屁!」 洪伯搖了搖頭,說:「這不是放屁,你們要敢是跟上來,我,荊洪剛,在你 們眼里就等于是個屁了?!?/br> 沒見過有人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逞英雄的……兩個人精無耐地搖上了車窗: 等著被灌迷魂湯吧。 「接下來怎么走?」 「我來開吧,路不好指?!?/br> 「萬一你進開溝里怎么辦?」 直芋勉強笑了一下:「那老頭也能把我從溝里拖出來?!?/br> 「他有這么神?」 「這是他的地盤,自己孫子和孫媳婦在自己地盤上莫名其妙死溝里了,這讓 他還怎么有臉見鬼?老頭最愛面子,要是有人做了丟他面兒的事,他準能能從山 包里爬出來……」 「那大伯他……」 「估計是老太婆想老伴想瘋了,準備把老頭從山包里詐出來……」直芋的聲 音有氣無力的,從前說起關于那老頭的事情,他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筱夕和直芋吵架無數,見他如此低迷還不忘打趣示好,自己脾氣也消了一半: 「你不是覺得老頭有事瞞著你么?要不我幫你捋捋?」 「先去老宅吧,我現在腦子全是亂的,搞不好真能把車開進溝里,上次去小 山包的路還記得吧,先往那里開?!?/br> 沒有發動,筱夕指出了一條線索:「去問問瘸子伯吧,他不會騙你?!?/br> 「他知道的事情都是老頭被下放之后的,版本和大家說的差不多。老頭本事 再大,也不可能在這些事情上蒙了所有人。所以我猜一些5年之前的事情,老 頭沒說實話?!?/br> 「就是他在反右大會上因為沖著領導吐痰而被暴打,后來在醫院認識了你奶 奶,接著被人舉報亂搞破鞋給下放了?」 「恩,玄幻吧……當時經歷過那些事的人都不在了,老頭愛怎么吹怎么吹, 奶奶對那些事態度也很微妙……」 「那你現在把那些事從頭給跟我說一遍,我是局外人,看得能比你清楚?!?/br> 「先往老宅開吧,事情路上說。本來就是帶你來度假的,這些破事遲早會弄 清楚,可老太婆讓大伯而不是我去交涉李家的事情,卻八成是為了一件事?!怪?/br> 芋心中微苦,心想以后真得多回來陪陪老太太:「她想用老宅來換得自己和老頭 的生后安寧。所以啊……老宅那里今天不去以后怕去不了啦……」 「那我開車啦,你說事的時候記得看著點路!」 直芋還在想著一人走了留另一人獨活的殘忍,聲音聽來戚戚:「掉進溝里了 也好,咱兩總算死一起了?!?/br> 「我才不要被埋溝里!要是真掉溝里了,我一定會爬出來,然后跟你奶奶一 樣,用生前最寶貴的東西換一個好陰宅……然后再死?!?/br> 「其實都一樣,你們女人就是想不開,換做要是你先死了,我就撐條船,帶 著你一起去鄱湖里喂魚?!?/br> 才結婚不到一年,就在談論這些有的沒的,筱夕也覺得荒唐:「你真是想得 開,老娘不要喂魚,說說老頭當年的事情吧,還有,給我好好看著點路!」 ====== 老頭,也就是荊重,是咱們老荊家三代單傳的獨苗。 我曾曾祖父奮斗不息,在他那一代將荊家從漁父冢帶到了城里。 老頭上過私塾,先生說他天生就有官運,果不其然,二十歲之前,他就是國 家的人了。 那個時候當官跟現在不一樣,不用考試,全靠關系……啊,不是,那個時候 叫做組織推薦??傊且粋€姓蔣的老頭推薦我爺爺進了省廳的教育部。 教育廳那時算不上什么肥差,可里面的人都自詡是知識分子,為人正派。老 頭那種人和他們對路,沒幾年就官升三級,大約是像我這么大的時候就已經是很 大的官了。 但那個時候公務員系統很亂,大家見面都叫同志,所以老頭自己也說不上自 己是個啥官。但約莫和當時推薦自己的蔣老頭平級:身后小弟千百人,在省廳里 有獨立辦公場所。 接著就到了57年,偉大的紅太陽說中國有百分之九十的好人。 聽起來不錯吧,可是那百分之十的階級敵人是誰呢?必須揪出來!各地奇招 百出,我省的方法很荒謬,湊十個人在一起投票,選出一個壞人,而且投票是當 場唱名的,也就是說如果你選的那個人得票最高還好,要是他沒被選上,行了, 你算是徹底把那人得罪死了。 57年僅僅只是一個開始,畢竟還有百分之九十的人能在這次斗爭中毫發無 傷,倒霉的人也在之后幾年大都把帽子摘了。 但作為一場全民性的道德拷問它卻實實在在,但凡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會在那 樣一次投票過后感到迷茫,醒來時,已是膽小如鼠。 我說過,教育廳沒錢沒勢,唯獨思想超前的知識分子多到爆棚,于是所有人 都盯向了那里,希望他們多吐出一點人來勻自己這邊的比例。 當時廳里在老頭那一級以上的剛好有十個大佬。其中的頭頭找到他們一起開 了個會:咱們之中得選出一個。 ====== 筱夕停了車,問:「接下來呢?」 「聽上癮了吧,當時我聽到這里也是迷住了,心想老頭這下可得倒霉了!」 「老頭那么有本事,選誰都選不著他,我問的是老頭的墳到了,接下來我們 應該往哪走?」 「先不急,以上的故事我認為有些疑點,你先幫我分析一下?!?/br> 名偵探筱夕煞有介事地問道:「那我先確定一下,你有見過那十個人中的其 他人么?」 「沒有……那十個人除了老頭個個思維超前、聰明絕頂,按當時的標準,都 是不折不扣的」極右分子「,所以就算他們熬過了57年,那十年里他們也不好 熬,所以兩個自殺了,七個失蹤了?!?/br> 「所謂的失蹤也就是死了的意思么?」 「差不多,總之,這些都是大背景,可是我總在想,十個像他們那樣的人, 56年紅太陽號召大家」鳴放「的時候,肯定或多或少都說過右派言論,可是為 什么那十個人只倒霉了一個呢……」 筱夕沒好氣地嘆了一聲:「你究竟是多想讓那個老頭倒霉啊……」 「反正都一樣,老頭還不是在5年的時候栽了,而且之后帽子一直沒拿。 不過現在看來這也算幸事,不然那十年里老頭的性子……所以我常會有種很荒謬 的想法:那些人如果當時都被下放到了農村,說不定最后結局反而會更好……」 「事情都發生啦,再想也沒用,你還有什么別的疑點么……」 看到筱夕單手撐著下巴,恍如沉睡的毛利小五郎,直芋也配合地摸了摸臉, 深沉道:「可老頭的故事到那就只剩二十個字了——結果他們選了老蔣,老子不 干,沖上去和廳長干了一架!」 筱夕被雷的不行,下巴直接跌到方向盤上,重重按響了車喇叭。 「嘟——你這等于什么都沒說??!白癡都知道那二十個字后面還藏著兩萬字 吧?!結果你現在才起疑?」 「但是那二十個字老太婆幫著圓上了,可惜畫風也陡然一轉,成了少女漫畫 ……」 筱夕再次按下了喇叭:「嘟——出發!后面的事你現在不許說,我已經被這 個故事迷住了……等我們到了老宅再說!現在往哪開?」 「開進左邊那條小路,見到贛江之后一路沿江走?!?/br> 車一開動,層林掩映下的墳丘顯出全貌,筱夕忽然尖叫起來:「?。。?!老 頭的墳?。?!」 直芋還以為老頭真被自己的窩囊大伯給氣得爬出來了,往出一瞧,原來那天 燒的染發劑冷卻下落后將那座青灰色的墳丘漂染成了黑灰色,殺馬特貴族氣息十 足。 「大驚小怪,老頭最討厭白發,我總覺得之前阿太和太婆的墳慘白白的禿頭 樣子他會不喜歡,堅持要用黑色大理石重新修一個,長輩們都說我胡鬧,可是小 哥哥我聰明絕頂,略施小計,就把老頭的禿頭治好了!而且我挑的染發劑生態環 保,最多三個月就能自然降解,誰都發現不了?!?/br> 「李家人呢?他們沒跟你長輩說?」 「李家人?兩年里我這樣燒了五六次,除了瘸子伯,李家就沒一個發現的。 至于瘸子伯嘛……自己人啦~」 雖然覺得直芋是在胡鬧,可是對于那對從來不忘「情義」二字的爺孫來說, 有些常人無法理解的事情他們卻非做不可。筱夕不禁感嘆萬千:直芋這幾天來開 始重新認識自己的爺爺,自己在這幾天又何嘗不是在重新認識直芋?說「重新認 識」其實并不妥當,應該說是:加深了自己心中對于他的信賴。 車向前開,傳說中堪比人間仙境的「荊家老宅」越來越近,筱夕相信在那里 他們能找到一個歡樂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