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被遺忘的午餐
相比方珩這幾日的度日如年與焦灼不安,夏燃是忙得每分每秒都恨不得掰開來過。他終于見到了步蜀銘,約在了一處偏僻的茶居。 步導比夏燃預想的要年輕,看上去約莫不過三十二三,其實已臨近四十,只差月余,但眼神里還透露著少年那種意氣風發和桀驁不羈。 兩人洽談的情況不算太好,也不是最壞。 要從變電影劇本,不僅要改,還是大改。太露骨的、太血腥的都不能出現在熒幕上,明嘲暗諷的也不行,容易被有心人嚼出所謂 “原型” “指向” 的要審慎。 電影和之間跨了條難以逾越的鴻溝,許多旁白、心理描寫、事情的因因果果都要精煉,如在粒米微雕。故事整體要靠后期渲染,靠群演旁敲側擊,更要看主角如有度量、精確到分毫的表達。 兩小時,120分鐘的電影,每一幕戲,每一幀畫面,能留下來的必須極致。 “說實話,這部的題材很吸引我,但劇情,還不夠?!薄〔绞胥懛畔潞窈竦囊豁逞b訂文件,卷起一邊攤到夏燃面前,用手指點了點正好看到的地方,“文玉良被迫成為生父進行權色交易的工具,先是丟給了 ‘貴人’ ,反抗不從后遭到打擊報復,又遇上地痞流氓。他從頹然絕望到滔天恨意,中間缺了一段?!?/br> 夏燃的視線定神地抓住落在字上的焦點,茶桌下掩蓋的手緊攢成拳置于膝上,下頜骨微微起伏。 “文玉良的恨,是旁人無法共情,但可以理解的。在經歷了那些事后,他可能懷恨終生茍且活著,可能一心求死涂個了斷,也可能放過自己放下過往,但都沒有。他選擇用更殘忍、惡毒的方式凌辱和虐待那些糟蹋過自己的人,那他必然還經歷了什么?!薄〔绞胥懼敝钡赝蛳娜?,眸中兇光如刃,如狼舔血,他嗅著味兒了,“比如求救不成,主持公道無門,文玉良想討個說法,但處處碰壁。所以他只能自救,親自動手,給自己殺出一條血路,嚇退其他虎視眈眈還沒來得及行動的人?!?/br> “夏先生,你說對不對?!?/br> 夏燃面色青白,呼吸輕而震顫,換氣的頻率隱隱加快,“文玉良他……” 時間停頓了半分鐘,或者還要更久一些。步蜀銘收起了咄咄逼人,給夏燃添上點熱茶,“這里的金瓜貢茶不錯,你品一品?!?/br> “我沒有別的意思,你別緊張。單從來看,是夠好的。但要拍成電影,你要理解,那并不容易。自述過多會顯得太過貧瘠干澀,對話過多又容易顯得空乏?!?/br> 溫熱的茶水入喉,清苦回甘,夏燃答道,“您說得是?!?/br> “主角的情緒很依賴每一個上映的劇場和演出的故事,光瞪眼皺眉、猖獗狂笑,觀眾看了只當是個瘋子。所以我喜歡拍真實事件改編的故事,因為這些故事是近乎飽滿連貫,從各種層面來說。但也異常痛苦?!?/br> 因為需要極限地剖解當事人,剝開表皮,拆筋卸骨。就算一個微不可見的傷痕、一處不易察覺的波動,都有著它的意義。 像常挨打的人因什么被打、被誰打、用什么打,在看到特定的人或群體猛地靠近時會做出哪些反射性防御姿態都有所別。又如常被手打或是腳踢就會有所不同,前者多會抱頭,后者則多于捂住胸腹弓腰承住巨大的沖力。 還有分性格極要強的,不叫人低看,挨打了就要揍回去,和不知疼似的,打得指骨流血也是常有;稍微弱點的,掙扎三兩下,等打他的人走了再cao爹罵娘,更畏畏縮縮的只能忍著受著,等最后一根壓死駱駝的稻草。而這根稻草往往是有跡可循的,待積攢了足夠的怨憤,一觸即發,要不同歸于盡,要么扼殺自己。 “夏先生,寫書也好,演戲也罷,能共情是好事,過甚則是消耗?!薄〔绞胥懽蔑嬕槐?,把茶喝出了酒的意味,他嘆息一聲,頗有些鄭重地盯著夏燃的眼眸。 夏燃迎著那視線,一時竟無法回應,“你把文玉良的恨寫得太好、太實體,也太鋒利了,但他不可能一輩子就自縛在扭曲的牢籠里。他既是人,就注定不會堅不可摧。你給文玉良的結局,你再想想?” 夏燃覺得步蜀銘這話說得一語雙關,他可能察覺到了什么,但夏燃不確定。步蜀銘和他以往接觸過的導演都不一樣,沒有歧視,不存偏見,僅關注故事本身。 夏燃似乎能明白步蜀銘為什么可以拍出那么勾人心弦的電影。因為他的直覺足夠敏銳,他的敘事方式直白純粹。他不做那個講故事的人,他只是追求還原 “案發現場” ,這總能激發別人的遐想與情緒。 在步蜀銘這里,導演就是要拿著顯微鏡去琢磨推敲,他就是片場的 “法醫” 。 “我會認真考慮的,謝謝您?!薄∠娜贾鲃咏由蠠你~壺,倒了沖淡的茶葉,重新沏了一壺,給步蜀銘斟上,“晚輩今天受益匪淺?!?/br> 步蜀銘擺了擺手,豪放地大笑,“這才哪到哪。人都找好了嗎?” 夏燃聽出來步蜀銘指的是投資人、制片人、發行方還有演員等等,正要回答,對坐的人就截了他的話,“沒找的話,我跟你商量下,讓我做大頭的。找了的話,也要給我算一份,最好也別太少?!薄〔绞胥懓欀?,露出略微嫌棄的表情,“我受不了資方那些大爺指手畫腳。我不缺錢,也不缺關系,我拍電影只圖我喜歡,別給我整些事兒逼逼的,煩死個人?!?/br> 夏燃詫異,“可是這書……您不是不滿意嗎?” 步蜀銘也瞪著眼睛看他,“嗐,年輕人,你別冤枉我啊,我那不是在和你討論劇情而已嗎?” “不過你這本子要真交到我手里,不管怎樣,那都得聽我的。作家和編劇雖然隔行如隔山,但改劇本的事你要親自動手,我只叫人來幫你,你才是最懂主角的人。等本子改好,過了我這關,正式開機你還要跟組,你可想清楚了啊?!?/br> 夏燃哪里舍得拒絕,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即使勢必困難重重。 夏燃回到家后,便一頭扎進了書房。他慣常寫手稿,寫到滿意了再往電腦里搬。他對步蜀銘可怕的洞察力是欽佩的,唯有一點稍有差池。 在里,夏燃就是文玉良,文玉良就是他幻化的縮影,不是與之共情,而是夏燃真真切切地把自己早已腐爛的傷口再度剖挖,把血rou放在熱爐上炙烤。那些真真假假的故事如攀纏的藤蔓,盤繞相織,難分難辨。 如此廢寢忘食地寫了幾日,夏燃幾近將自己掏空。寬敞的桌子上布滿了稿紙,有的揉成團掉在地上,滾到了房間的垃圾桶邊緣。煙缸的煙頭已經清過幾輪,又見滿了。書桌左側放置了兩塊趁手的板子,挨著桌邊,一塊是軟木板,上面用圖釘別了不少照片和便利貼;另一塊是白板,紅藍黑三色交錯縱橫,圈圈點點。 第一稿的劇本今早被打了回來,夏燃正仔細研讀各條批注。他點了支煙,舔著有些干裂出血的唇瓣,頂住眼下青黑,認真伏案寫寫畫畫。 突如其來的響鈴打斷了他的思緒,夏燃的臉色沉如鍋底。他不耐煩地按亮了座機的顯示屏。 是方珩。 夏燃一霎捋平了眉間的皺褶,熄了煙,打開手機。 清晨八點他才回過方珩的信息,確認中午見面的時間。 不是方珩不請自來,是他疏忽大意了,他甚至還忘了他們約好的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