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和兄長的道侶契
楚璠在子微懷里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 有條白軟狐尾纏在她腰間,剩下的卷曲著垂落在地,她放輕手腳,把幾條尾巴鋪平放好,披上斗篷,抱著昆侖劍推門而出。 床上之人一動,有薄光透過他高挺的鼻梁,子微睜開眼,嘴角露出了道淺弧。 飛舫之外,一片澄凈之色,夜幕星河,猶如一場迷夢。 這便是修者的世界。 畢方化為紅鶴立在欄桿上,用鳥喙梳理羽毛,看見她出來了,問道:“先生呢?” 這一聲把她給驚醒了。 “還在里間?!背[走過去,把它落下的羽毛撿起來,總覺得太浪費了,“畢方,你把毛攢起來,我幫你做個羽衣吧?!?/br> 紅色灑金,可好看了呢。 做個羽衣要多少毛這個女人到底知不知道,這是要把它薅禿?畢方冷著臉,讓她想都不要想。 楚璠哦了一聲,權當沒聽見,默默把紅羽裝進袖子里。 龍女正好過來輪守,見到這副場景,掩唇一笑,“楚姑娘是個妙人?!?/br> 得美人夸獎,楚璠嘴角彎彎,想應話,突然又想起兄長幫鮫人攻打龍族,有些為難,便不知道該怎么寒暄了。 她本來也不太會說話……蜀山上的人都不怎么喜歡她,兄長也不許她和旁人多交流。 龍女嫻熟人情,更何況楚璠和子微的關系實在讓人深想,靜姝知趣,坦白道:“龍族早年奢靡高傲,安于現狀,被鮫人攻打奪權,其實怪不得旁人?!?/br> 怪她那個聲色犬馬、麻木遲鈍的長姐,還有那些血統為尊,迂腐陳舊的擁躉者。若血統本源仍是衡量強大的標準,那為何天道第一,直到現在,依然是昆侖子微。 是龍族還一直停留在原地罷了。 “更何況……”靜姝邀她坐下,有意緩解氣氛,“是你兄長所為,跟你又有什么關系呢?!?/br> 楚璠坐在露天石椅上,晚風吹過眉梢,聽到她這么說,反而愣了一下。 她沒說話。 畢方撲棱翅膀,在一旁添油加醋,“你別和她提兄長,挺溫善一個人,一提那勞什子哥哥就跟吃了炮仗似的?!?/br> 他上次提了一嘴她兄長,就被她梗著脖子兇了一通。 這次顯然也是。 楚璠轉頭,跟畢方大眼對小眼,“不許這么說我阿兄!” 畢方生氣,毛都炸了,“你看!我還什么都沒說呢!” 靜姝被逗樂,看著他們笑了好一會兒,等二人靜下來,又遞給楚璠一個茯苓餅,讓她墊墊肚子。 美人送的東西似乎都更香一些,霜色的薄餅,勻著蜜餞松仁,其形如滿月,白如雪,滿嘴生香。 楚璠小口吃著,道了句謝。 靜姝不敢邀功,“這是子微道長準備的?!?/br> 果仁碎在齒尖流轉,楚璠想著子微道長那張臉,莫名覺得這吃食更甜了一些。 她以為大家都有,點點頭:“子微道長人確實很好?!?/br> 靜姝挑了挑眉,笑笑,“姑娘這么說,倒也不錯?!?/br> 楚璠用完東西,把袖子里的鳥毛掏了出來,準備給畢方也做個穗子,她速度快,沒一會兒樣式形狀就出來了。 昆侖劍在她懷里散出一股泓光,一陣風拂過,她手上的紅羽唰一下就被吹走了。 “哎?”楚璠疑惑地叫了聲。 畢方垂頭,低聲暗嘆:“您可放過我吧?!?/br> 楚璠還以為昆侖劍不喜歡這個,握住劍柄,思索了一會兒,問道:“我之前能聽到阿兄的劍靈說話,為什么……昆侖劍不行呢?” 靜姝在和她帶的男人喝酒吹風,聽到這話,細眉微擰,轉過頭來,一直盯著她看。 楚璠依然不解地看向她。 她聽到靜姝聲音有些干澀,艱難問道:“你能聽到劍修的劍說話?” 楚璠確信自己是聽過白澤講話的,緩緩點了點頭。 靜姝簡直不能用言語來描繪內心的驚懼。 劍修是何等物種?以劍為心,用劍傳神,她所認識的劍修,無不嗜劍成命,別人莫說是聽劍音了,就連碰一下也不行的。 這是關乎于道心的事情。 楚璠居然能與劍靈對話!還是旁人的劍?! 靜姝頓了片刻,實在震驚,拋下他們轉身而去,敲了敲子微所在的房門。 “進來?!?/br> 子微坐在椅子上,修長手指捻了一枚棋子,不疾不徐地將黑棋落在玉盤之上。 靜姝深吸口氣,“先生,楚姑娘能聽見兄長的劍音?” 子微又落一枚棋子,“我知道?!?/br> “您知道?!”靜姝的聲音幾乎是有些顫抖,“劍修的劍音……除了結為道侶之契的二人之外,還有誰能聽到嗎?!?/br> 子微直接說,“不能了?!?/br> “先生……” “別問了?!?/br> 子微站起來,睫毛微斂,眼底流出清疏的光影,聲音沉重。 “可顯然,劍是不知道的,她本人,也是不知道的?!?/br> * 楚璠不明白為什么畢方一直盯著她…… 她用昆侖劍柄戳了戳它的尾巴毛,“你們怎么了啊……” 畢方還在盯著她,翎毛暈出一道火光,氣焰幾乎要從眼里蹦出來。 它認為楚璠是個騙子,而且這種心理愈演愈烈,完全控制不住。 楚璠有些害怕。 她抱緊昆侖劍,后退兩步,只見畢方疾飛而上,周身燃起巨焰,朝她鋪天蓋地的淹沒過來。 她驚呼一聲,倒在地上,往后翻滾一圈,“畢、畢方?” 火焰又是一折襲來,似刀刃一般沖向她的面門。 昆侖劍出極快,一道雪亮的劍芒劃破天際,幾乎要掠出殘影,穩穩將畢方的離火攔截了下來。 楚璠趁這個時機往后跑,剛剛轉身,便落入一道帶著清香的懷抱。 是道長。 子微將她放至身后,并指一劃,飛劍出鞘,卻不是攻擊畢方,而是往它身后的虛空所在處凌然一刺。 星河欲曉的天空,轉瞬便成為層云堆疊、雷聲轟鳴的煉獄。 天上下起了血雨,被飛舫的機關擋在外頭,子微左手施決將畢方縛住,他摸了摸畢方的額頭,從太陽xue處拉出了一道血絲。 是一條細小蜷縮的蟲子。 它被扔在木板上,不過瞬息,蠕蟲立即破繭成蝶,晃悠著翅膀,朝子微撲面而來。 劍光沿著弧線斬下,蝴蝶變成破碎的殘肢。 子微仰頭,廣袖風滿,聲音清冽沉靜,如水波蕩開,“天魔,別藏了?!?/br> “你還是那么無趣……和討厭?!蹦莻€聲音怪異,黏膩的像是含了血,帶著譏諷,“昆侖子微,竟龜縮于一舟之中?!?/br> 子微面色淡然,“我本以為你不會這么早露面的?!?/br> 天魔握拳,看著他手中的長劍,指骨不斷縮緊,笑了聲,“你依然以為……自己可以算盡天命,無所不能?!?/br> 他的聲音全是恨意。 靜姝知道,天魔此人,最是怨恨天才,嫉妒強者。 對子微尤甚。 他早年之事也是眾人皆知了。因為天魔并非生來就是魔,他也是一位雜血,是個半妖。他的父母很是相愛,為他取名為江逢,意在紀念他們初逢之時的一見鐘情。 只不過他們剛生下江逢,便被人妖兩族發現,他們沒有反抗,用自己的性命換了孩子一命。 無人管教他,那些人把他遺棄在深山之中,他是被母狼養大的。 所以說,越被歧視被忽視的人,就越渴望力量。他長大之后,成了一名劍修。 劍道,永遠被譽為至強之道,劍修一生所求,除了劍心之外,還有神劍的認同。是榮譽,也是強大的象征。 十四州三柄仙劍,依次鎮在昆侖,不周,蜀山之下,他一個個試過去,三千臺階都被他的膝血浸滿了,可就是沒有一把認他為主。 他性格陰郁,殘暴無度,竟也想征服神劍。 那時人妖關系并未緩和,旁人笑話他再怎么執迷不悟也打動不了上蒼,雜種就是雜種,怎么可能會得神劍青睞。 誰都是這么認為的,直到子微拿起了昆侖劍——他甚至不是一名劍修,他所學的更多是道術。 可他就是被神劍認了主。 他們的遭遇如此相同,卻走向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最后江逢墮魔,廢了全身功法,再不碰劍,卻也是子微,用昆侖神劍將他封印進了熾淵。 或許這就是宿敵。 子微打斷了靜姝的回想,他直視天魔的血眸,“我從未覺得自己無所不能?!?/br> 二人沉默對峙著。 畢方暈了過去,龍女和她的侍從垂首沉默,只有楚璠仰著頭往天魔處瞧。 他面容憔悴,鼻梁高挺,薄狹眼里嵌著一對血紅的眸子。身著黑袍,衣衫寬大,身形藏在云霧之中,卻也看得出來極為瘦骨嶙峋。 比起英俊,更適合他的詞語是古怪。 就是他抓走了兄長。 楚璠控制不住想問他,嗜血如命的感覺究竟是什么樣子…… 她垂下頭,抓緊了自己的袍角。 天魔最善揣弄人心,他看著楚璠縮起的肩膀,心念一動,無數血蝶涌了過去,嘲弄道,“讓我看看,如今你身邊,又跟著哪些廢物?!?/br> 子微皺眉,左手持劍,右手翻轉崆峒印,將血蝶擋在飛舫之前。 靜姝把畢方收入獸囊之中,快速說,“先生,這些蝴蝶我來對付?!?/br> 子微又施一道陣印,將蝴蝶困在里面,“看著它就行?!?/br> 天魔身子微傾,手握成爪,朝楚璠抓來。此時昆侖劍寒芒傾瀉,與他的爪交錯對上,賤起一陣電花。 頃刻之間,楚璠聞到了天魔身上的味道,有皮革、鮮血。 天魔顯然也是。 “你身上……怎么一股狐貍味兒?!彼嚾话l現什么好玩的似的,雙眼和血蝶一般猩紅,張狂笑著,“子微,你居然也敢有弱點!” 他再次向楚璠抓來,只見一劍飛來,萬古寂賴,清光劍輝剎然照亮夜空,將他震出了十尺之外。 天魔后撤。 他舔了舔指尖上不存在的血,緊盯著楚璠,慢條斯理道,“你的臉……我看著很眼熟……” 楚璠瞳孔微縮,面色蒼白:“你將他怎么樣了?!?/br> 天魔的視線黏在她臉上,讓人很不適,聲音也帶著某種調戲的嘲弄:“你插子微一劍,再跟我走,把本王伺候好了,我自會告訴你?!?/br> 風吹開烏云,露出一際曙光,帶來刺骨的寒冷。 楚璠冷著臉,輕輕開口,吐出兩個字。 “惡心?!?/br> 天魔嗬嗬一笑,站直在飛舫的桅桿之上,往后一倒,化作無數血蝶,紅光湮滅,而后在空中慢慢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