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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被浪擲到全然陌生的環境,應激反應,勃起是理所當然。懷鹿卻仍穩穩坐在高背皮椅之上,絲毫沒有遞出臺階、幫人解圍的打算。她刺他一句,恰到好處,把一顆尖銳的石子擲入搖搖欲墜的冰湖。刺啦一聲冰面碎了,她卻若無其事地收了手,只一步便退到了周遭冷眼的旁觀者中間:斂眼把玩起手中的平板,監控畫面始終停留在男人憑空出現在她枕旁的那幀。任由一桌之隔的男人面色通紅地解釋自己沒有非分之想、不曉得怎樣“非法闖入”這里云云。燒得透紅的耳根。 高自尊的人,感性用事,迫切想要為自己的羽毛辯白;自持身份,孤掌難鳴的地步,賭咒發誓都不肯;用詞生僻,文白駁雜,帶些京津冀口音……蒼白的辯駁。一句句全踩著預想走。女孩子把手搭在額前,分明的骨節掩卻眼中堪堪升起的困頓。 打斷處于應激反應的辯駁者只會引起更激烈的反彈:他將感到自己的辯詞不被接納與信任。局促得近乎羞憤。好啦,別觸碰激動的人,自討沒趣可不算什么好嗜好,更何況他長著那樣一雙神經質的眼。眼角上飛,眉清目秀,不錯,同時透出那根繃緊的錚然的神經:上等的琴弦。 話雖講得無趣,卻總歸是個漂亮人物——她偏愛的漂亮人物。美畢竟是奇跡中的奇跡。為了這一點美,懷鹿是愿意按捺下面對車轱轆話的不耐的。何況惶然也是美的一部分??翱叭?,衰頹有衰退的漂亮法子:一頭養長到下巴的軟發綴進兩根銀絲,微垂的眼袋安靜地伏在纖長的眼下,柔順。凄惶仍棲在略揚的眼尾,孤高又從緊抿的唇流瀉。孱弱的怨憎,在他上氣不接下氣自述中一閃而過;掠過兩彎下壓的纖眉,媚氣的恨。他就那樣坐在她對面,小腹以上的軀殼被霧白的燈光勾出流暢的線條。過激的辯駁使他顫動,戲臺上的端莊教條又給雕塑披一層克制。天吶,懷鹿盯著自己的指節喟嘆,他在燈光下克制著戰栗。他可是旦角。 懷鹿感到自己的喉頭微動。明顯的動作,但不必憂心,忙于辯駁的男人正自顧不暇著。她再往前張了張脊背,這時已是全然朝前傾身了。男人的自述終于告一段落,停駐了語詞緘口略作喘息。 懷鹿放下額前的手,略略掃過他一眼。應激反應帶來的酡紅從他面上一點點褪去,終于水落石出捧出一張玉白的纖細面龐來。疲憊將他勉強帶入一片平靜,這時發干發啞的喉嗓才輕聲喚醒他的意識,要他歇一歇、停一停。一垂頭,面前光亮寬廣的大理石桌竟擺上了一杯水:是圓角短身的威士忌杯,澄澈的水液靜靜淌在透亮的杯身。再一望,左手稍遠處的桌面也支出了一節素銀的細長水管,天鵝頸般柔順地垂著。 女孩子四指捏起杯壁,閑閑將杯口支到管口,半闔著眼看純凈水從管口細細流出。她端著杯子一湊進,水就默契地流瀉下漂亮的弧線;她稍一抬手,水流又通了靈性般斷得干凈。蝶衣驚奇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下一秒又聽見懷鹿的聲音慵慵響起。女孩子攏著杯子,好整以暇地沖他輕輕一傾杯口: “不喝么?” 女孩子對水流的絕對權威水似地淌到蝶衣身上,后者下意識依言捧起玻璃杯,雙手。直到水液浸入唇齒,男人這才怔怔然反應過來,慌忙伸手去抹灑到前胸的水流,玉白的皮膚涂開瑩亮亮的光澤。喝水也走神! 高坐的女孩子這次沒出言挑破他的窘態了,明晃晃垂至他胸前的注視卻昭示著她絕非善解人意之輩:是不像話哩!年輕的女孩子怎么能那樣直勾勾盯著陌生人看?蝶衣飛快地垂眼,向內悄悄掖著雙臂,锃亮的眼光始終攝住他。比起那些受性欲差遣、火般帶灼意透過衣袍撫上他的意yin,她的注目卻只是亮晶晶的照明,就像一束博物館的玻璃櫥窗上、落落大方打下的燈光。明亮,卻毫無溫度可言。 做些什么好?鎂光燈般的注目下。蝶衣垂頭,只得盯著杯中盈盈的水面看,要把赤條條的自己看進一只小小的、蜷曲的杯子里去。僵持沒能殘喘太久,蝶衣交握的指節間忽地一輕,杯子就已經被女孩子傾身提了出來。懷鹿伸手支到水管底下,再一次展現了縱水的魔力,溫熱熱的半杯水就這樣又回到了蝶衣面前。蝶衣低頭,看清光潔锃亮的亮灰大理石桌上影影綽綽映出杯盞與二人的輪廓。 “實在抱歉,”女孩子一邊往回收著推杯身的手,掠過桌沿時蜷著指節輕巧一扣,桌下便送出個四四方方的儲盒來。一邊道,“我喝水不愛加料,沒能拿咖啡茶飲招待您?!?/br> 口稱抱歉,語調間卻聽不出什么歉意,蜻蜓點水一句;節奏卻拿捏得很好,不急不徐,客套話也不顯敷衍?!澳f了不少,我都已大致了解了,”女孩子斂眼做著手里的事,嗒一聲闔上的是黃銅扣,錚一聲挑開的是鋼合金:通體灰銀的煤油打火機,邊角刻兩個洋文。懷鹿把煙垂垂咬住,指掌前擋。女孩子低低喟嘆一聲,橘紅的火星棲在煙頭,張著和她一樣明明滅滅的翳眼,“但您還沒有告訴我您的名字——您不介意我抽煙罷?” 蝶衣先是一赧,后知后覺發覺自己當真忘通名姓了;又聽見女孩子陳述語氣地征問,理所當然地,哪里是問他意見?“我抽煙了,你介不介意都沒用”,這點專橫的任性倒終于使她顯得年輕了,倦得太過的雙眼在煙草的刺激下化開,是饜足。 煙霧張開橫亙的幕。蝶衣緩緩眨了眨眼,模模糊糊的視野間感到親切。她真是不像女孩子?!芭⒆印??戲本子里飄飄搖搖要自刎報君王的虞姬,戲本子外吵吵嚷嚷要嫁他的女學生、搖搖曳曳耍弄得好一手男人心的菊仙……她是“女孩子”? 用煙的、縱水的、專橫的、禮節備至的、從一片啞灰的高椅中長出來的人物,還在望著他,等他下文。大大方方的鎂光燈。蝶衣忽地感到喉頭一個緊澀。多少年的旦角,他曉得不是缺水。是必要說的。于是他吸入了一口煙氣,乳白氳在空氣中,強迫自己不去看莫名絞緊的雙足與雙手。 他道,遲疑地:“我叫程蝶衣?!?/br> 半晌沒得到下文。胸間擂鼓。蝶衣揣著不知名的驚惶,忐忑一前望。薄霧間只見那人物閉了眼,西服下肘節半撐在扶手,指間掛著煙。小半截。煙繚霧繞的仰角里,女孩子的神情辯不分明,似乎只是困頓著假寐。 到底是失落。蝶衣咬唇,他可是程蝶衣。紅透半個中國的名旦。周遭再陌生,齒間滾一遍這名字,驕矜又唰地將脊梁直挺挺撐起。程——蝶——衣—— 女孩子終于動了。不大濃的睫毛,卻生得分明。震顫一張眼,眼神陡地轉沉,慵慵然一掃卻又一副輕飄飄模樣了。睜眼的一瞬間幽深,獸般的貪婪。是錯覺么?蝶衣鬧不明白。只聽見女孩子的聲音又落下來,風輕云淡,“程先生,現在還冷嗎?” 暴起的潮浪,此刻又幽幽變回一汪深潭了。蝶衣一愣神,垂頭去看腳下?;液诘摹安什AА辈辉偻_底扎寒氣,赤腳踩著如踩一汩溫融的春水;霧白的燈光里氳開暖融融的氣息。蝶衣伸手摸了摸手臂,不冷了。怎么做到的? 男人臉上的疑問寫得分明。抬頭去看她,女孩子已經站了起來,長裙垂至小腿?!拔议_了地暖和空調?!睉崖寡院喴赓W,從男人身后繞了過去。走至墻邊,抬手一碰喚出了墻后內嵌的合金衣柜。她沒打算在這一點上吊著他。 “不冷了,還是要把衣服穿上?!睉崖棺叩侥腥烁?,垂眼把手中的衣物拋進他懷里。輕飄飄的居高臨下。拋擲下的衣物撕開一片蒙昧。男人攥著襯衫抬眼,這時才又生出羞赧來,一面將衣物擋在身前,一面徒勞地蜷著腰身。夏娃吃了蛇果,雙眼分明了,于是吃力地將樹葉遮在身前;懷鹿的表現卻自然得很,轉頭又往高椅上一坐,瞳孔里映出他的裸體,一張臉又毫無波瀾、目下無塵。 觀測者落落大方,被觀測者的扭捏也就散了大半。蝶衣松一口氣,細如針尖的心下又針扎般縮緊了:是千帆閱盡、把人間看過太多遍了,覺得索然無味了么?男士的襯衫,只長度有些過長了。她有男伴了?這樣簡素的房間,住得下旁人么?蝶衣腦中亂糟糟的,試探著抻開袖子、穿起衣服。不管怎么說,頭一次,蝶衣有點感激她的厭倦了。 蝶衣穿戴齊整,懷鹿站起身來,蹙著眉朝他一點頭,說不好是滿意還是不滿意。寄人籬下,蝶衣不敢多問,只能跟在她身后,被引到餐廳落座,看懷鹿從占據了小半面墻壁的亮銀色的烤箱間端出兩盤烤魚排來。烏金墻角、鏡面櫥柜、黛色吊頂,一切線條都顯得那樣齊整,他見過的、更多是沒見過的物件,閃著碎光的暗金亮銀傾斜著,將房屋包裹得流暢光滑。蝶衣低頭,捏著銀叉將魚排酥得金黃的外皮舀起來,想起從前在租界洋人公館里見過的白宮照片。 “喝些什么?我定的香檳剛到,今早從法產區運過來的?!?/br> 暖氣讓懷鹿有些發熱。女孩子轉身把小西裝搭在長背餐椅上,立在烤箱姜黃的燈光邊,看起來忙碌又優雅。指掌拂過全自動玻璃櫥窗,細細的嗡鳴后冷氣從雙層真空玻璃后鉆出來。懷鹿從冰桶里抱出一瓶長身大肚的洋酒,瓶身飄出兩絲白霧。 她坐下來,用細絨毛巾將瓶身和指掌擦干。兩只瘦癯的香檳杯中,搖搖晃晃盈起酒液。她似乎沒有把杯子遞給他的打算。啜飲一口,瞇起眼睛朝后仰了仰身子。蝶衣試探看著她,試圖從她的動作中窺見什么信號來,最終只徒勞地垂眼,捏住眼前的叉子。 懷鹿一語不發,蝶衣也吃得安靜。死寂間只聽見餐具相碰的請鳴,蝶衣感到喘不過氣,女孩子卻似乎很享受這種沉寂,慵慵然地。陌生的環境,氣派得駭人,蝶衣其實沒心思進食。明晃晃的注目下還能做什么?他把頭近乎埋到盤子里,機械地咀嚼和吞咽。摔上砧板的魚。他吃他自己。 懷鹿盯著他顱頂的發旋。頭垂得太低,一頭軟發凄惶地垂進了頸窩里,露出頸后因彎垂太過而凸出的椎骨。埋入皮下的珍珠。 懷鹿眼睫顫了顫,手中的銀叉“錚”一聲擱在餐盤上。瓷白的錚響立刻驚起了對面人的面龐,惶惶然杵著手中的叉子抬頭看她。他一定將錚音當成了自己神經的崩響。玻璃珠子后神經質的琴弦。 懷鹿默然。她只是嗅到了太過濃郁的不安。她說:“你想看電視嗎?” 他不敢動作。他盯著她。凄惶地、受驚地、畏懼地。他不知道自己正涕泗橫流么?魚排面上的進口芥末沖得他通紅一雙眼睛。玉面上糊一層晶體。懷鹿默不作聲,伸手將手邊另一杯香檳遞了過去。他僵硬地伸手,握住杯身,一雙眼仍失焦般盯在她頸間。他一定已經看出來了。她展示得越多,他就越能嗅到這種威脅:在這個與他格格不入的時代里,她有對他生殺予奪的權力。他是敏銳的。他一直都是。 懷鹿低低喟嘆一聲,替他做了決定:“那就看?!?/br> 話音剛落,二人身側的一整面黑色顯示屏墻上立刻顯出五顏六色的光影。彩色的人物動得可愛,吵吵鬧鬧的聲音終于將死寂驅趕。蝶衣怔怔然盯了屏幕一會兒,又回過頭來,抿唇去瞧對面那人:她似乎是和光怪陸離的音畫很不相稱的——但女孩子只專注于眼前的烤魚排和香檳,看不出喜惡來。 蝶衣垂眼,覺得自己是只無措的貓。初來乍到,縮在新主人家的紅檀長椅下,蜷作一團。不住地吞咽,一干二凈的餐盤宣告著他最后一塊遮羞布的消散。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軟墊高背的餐椅上此刻長出荊棘,不安于腔體中振翅,終于不能再忍。涕泗橫流地男人猛地張唇: “你想要什么?” 懷鹿不說話。她其實一直沒開口,但現在連一雙眼睛也一語不發了。眼睛略略一抬,審視重新打上他的眉眼。倦怠的探照燈。刀叉被慢條斯理地擱上素盤,懷鹿取過熱騰騰的毛巾擦了擦嘴角。她用完餐了,很好,現在來處理正事。 懷鹿從餐椅前慢騰騰地站起來。當真是極慢,蝶衣眼睜睜見她的影子一點點侵蝕桌面。緩慢的攻城。一整杯酒將她喉頭點燃,音色啞得像剛搓出的煙。女孩子不答反問:“您想要什么?” 蝶衣合不攏唇,這是什么意思?怔怔然盯著那人,玻璃珠子一樣的眼。忽地猛然轉頭:巨幕顯示屏上的畫面不知何時變成了他睡在她床上的場景。他睡得很沉,張眼后起身露出赤裸的上身。 暖融融的地暖和空調自皮膚上寸寸剝離,一瞬置身冰窖。腦中貫徹尖嘯,蝶衣后知后覺自己顫抖的唇。女孩子惡魔般的語調撥斷最后一根神經,云淡風輕:“您想要和我住在一起么?” 多么熟悉的語調,“我能抽煙嗎”和“我能睡你嗎”。陳述語氣的訊問,禮節備至地專橫。笑臉逼死人。蝶衣忽地想干嘔,他感到徒勞,感到羞恥,感到狼狽:他竟然一瞬間在酒液里錯以為自己擁有了選擇權。除了這里他還能去哪里,赤裸而無立錐之地。死去的恥愧發出尖銳的哀鳴,無助被赤裸裸擺上臺面。他哽咽,喘息,虞姬的傲氣鐵栓般梗在喉頭?!百v妾何聊生”。幾近背過氣。 懷鹿面無表情地看著面前的男人埋進指掌的頭首,大口大口地喘息。溺水者在浪潮間仰頸,帶著潮濕又狼狽的求生欲。蝶衣終于將一張臉從掌中取出,缺氧的粉紅鋪滿他的面龐,晶亮。 他說:“我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