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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衣塵是被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醒來,除了因睡地上身體有些酸疼外,竟然精神還不錯。他低頭確認了一下,傷口還行,已經重新處理過,然后才抬頭看向吵醒他的那個人,頓時露出嫌惡表情。 洛倫生手撐著墻,笑盈盈地望著他:“醒啦?醒了就起來幫忙,看看曲堯躲哪去了,這就你熟悉他?!?/br> 謝衣塵四周望去,這才發現自己還在原地,只是門都打開了可以看見走廊的情狀。他一眼在人群中看見李修,反應過來后忙收回視線,然后才看清室內的慘狀。 墻邊瑟縮著一堆蹲身埋頭的人,隔得老遠也能感覺到他們的顫抖恐懼。雪白墻壁上鮮血殷殷,盡力擦過便有人用漆來掩。地上看不清有多少尸身,有的堆在一起,有的還散在各處。還有些,不知屬于哪里的rou塊。 謝衣塵慌忙低頭。令他畏懼的不僅是那些血,更是洛倫生那些有條不紊處理戰場的手下。 李修原本在遠處幫忙,看見洛倫生走向謝衣塵便丟下手上的事跑來,此時正好聽到洛倫生的話,便道:“我來找吧,我也認得……” “你不行,”洛倫生不讓他說,直將他往外推,“你得幫我找謹少,那家伙比曲堯麻煩?!蓖炅诉€不忘回頭喊道,“記得找,可能死了也可能沒死,找到了跟嚴科說?!?/br> 李修道:“他身上還有傷?!?/br> “讓人看過了,沒大問題,別老媽子似的?!?/br> “謹少怎么回事?跑了?” “大概是,不過也可能還躲在哪里。你幫我看看……” 兩人走遠,聲音漸低。謝衣塵方始靜下心來,抬頭看見邊上一臉不耐煩的嚴科,才想起適才所見少了個人,忙道:“溫文呢?” 嚴科翻了個白眼:“托你的福,沒死但重傷,不然這種大場面我怎么有資格參加?” 謝衣塵擔憂道:“傷的很厲害?” 嚴科睨他一眼,癟癟嘴道:“算是。這半個多月都得醫院里養著,不能跟過來了?!?/br> 謝衣塵松了口氣,心道能養好就行。 他扶著墻壁起身,走了幾步才發現身上的傷依然厲害,鼻尖更是涌進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幾乎讓他彎下腰去。邊上嚴科雙眼望天吹著口哨,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謝衣塵暗暗咬牙,強忍著繼續往前走。 活著的人里沒有曲堯,謝衣塵只好去死人里面找。他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其實曲堯先前待他不錯,做些過火的事情也都是上頭交代的??墒翘用鼤r他也看得清楚,曲堯讓人重傷自己,只是為了活捉李修。 他忍著惡心一具具翻動尸體,到底還是不適應這種殘忍十足的血腥。 眼見面前一片找的差不多了,細數卻不過三四具。謝衣塵起身,覺得眼前發花,下意識地想找李修,卻不見人影,只看見不遠處洛倫生笑嘻嘻地看著自己。他胃里翻涌地厲害,連忙移開視線,不想正好在地上看見一個熟悉身影。 謝衣塵不想被洛倫生看扁,自己走過去確認身份。 洛倫生與嚴科使個眼色,雙雙退至一旁。 謝衣塵沒看見他們的小動作,只顧著俯身查看。他身體著實虛弱,以至于當地上的人竄起扼住他喉嚨時,他大腦竟停擺了數秒連思考都不能。 場上情勢瞬變。打理戰場的小弟些立刻抓起武器直指曲堯,急促間幾可看見火光,卻被嚴科揮手止住。洛倫生離眾人一段據距離,亦是緊盯曲堯,卻似乎無計可施。 曲堯獰笑著,挾著謝衣塵步步后退:“別過來,否則你向李修交不了差?!?/br> 洛倫生咬牙,回頭斥道:“快叫李修回來!” 謝衣塵幾乎看不清他們打電話的動作,只覺得頭要命地疼。他能感覺出曲堯也受了傷,可就算這樣他竟也反抗不得分毫,只能被帶著后退。 時間緩緩流逝,每個人的神經都繃在弦上。眼見曲堯已走出大樓,再過不到百米便可混入街道。道路上不比荒地可肆無忌憚,洛倫生的人不敢再追。 李修不知先前被洛倫生安排到哪里去了,半天都來不了。想到馬上就能轉危為安,曲堯不禁咯咯直笑。他仍是小心的提防四周,卻在眼角轉到一處時,倏然變色。他的眼神突然變得驚恐無比,似乎猛然意識到自己不是逃鉤的魚,只是鉤上的餌。緊跟著,槍聲響起,他的手似乎猶豫,似乎不能,終于沒能將謝衣塵扼住。 倒下的時候,他用盡全身力氣看向槍聲的方向。 謝衣塵脫險,亦驚喜地看過去。他原以為一定會是李修,不料站在那里的只是一個須發皆白的怪臉老人。他雙目一睜一閉,嘴唇的位置只剩一片白rou。見曲堯倒下,似乎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手忙腳亂丟了槍,渾身顫抖地看向謝衣塵。 曲堯閉上眼,仍是沒有想通,卻也沒機會了。 謝衣塵肩上一重,回過神見已有人來收拾曲堯尸身,一切都處理得井然有序。洛倫生也恢復那副萬事不縈于心的無賴樣子,攬著他的肩膀往前走,笑道:“來,帶你認個人?!?/br> 他手在老人肩后輕輕一比:“你父親,陳明?!?/br> 謝衣塵一路如提線木偶般被推過來,好像聽不懂洛倫生在說什么,只是盯著眼前看上去該是自己爺爺輩的人。老人似乎也聽不懂。他的頭迅速埋到胸口,想要遮住自己這張可怖的臉,可是過了一會兒,似乎心中當真有思念難忍,又不顧一切抬起頭,睜著一雙淚眼一瞬不瞬望著謝衣塵。 他的嘴一張一合,發不出聲音,但口型看得清是“小塵”。 洛倫生咳嗽一聲,解釋道:“是他給我們報信,我們才找到你的。我第一眼見他就覺眼熟,后來他說他這幾個月一直在陳阿姨那里做清潔工,因為隔得近一次偶然發現你在這里,又懷疑幾分,便派人去查。到剛才他救你,總算能確定他身份了?!?/br> 謝衣塵嘴唇微張,半晌卻說不出話,突然猛地轉身,頭也不回地走開:“我累了,回頭再說?!?/br> 老人露出失望的表情,但大概也想到了會出現這種情況,隨即又抓著洛倫生的手“啊啊”地表示感謝。 洛倫生對老人還算禮貌,勸慰幾句后讓手下帶老人也去休息。他一臉感慨地看著老人背影,又看見李修在謝衣塵那里碰了鼻子灰后向自己走來,身體頓時發僵。 李修大步過來,正要開口,洛倫生突然伸出一只手來,止住他道:“等等,我有個電話?!?/br> 李修皺眉,看著他一臉僥幸地接起電話。 洛倫生基本沒有說話,只是簡答地回答兩聲。那邊人不知說了什么,洛倫生臉上笑意僵住,眼神也凝了起來。 “知道了,我們馬上到,”他掛斷電話,看向李修:“是陳辭泫,好像快不行了?!?/br> 謝衣塵趕到病房時,陳辭泫看起來精神不錯,可旁邊的徐家父子皆是止不住地哭。陳辭泫已與他們交待完,眼睛一直只盯著門口,看到謝衣塵才終于松一口氣。 謝衣塵不知所措走進病房,看著母親不知該怎樣開口。陳辭泫歉疚地笑了笑,柔聲道:“小塵,過來?!?/br> 謝衣塵一顫,鼻尖酸苦難言,終于沖上前叫了一聲“媽”。 來之前他都知道了,陳辭泫近日情緒突然不穩,對醫生的治療表現出激烈的抵抗。直到幾個小時前,她突然從夢中醒來,冷靜而清醒。 是回光返照。 醫生說辭很多,追責也改變不了什么。痛苦的只有親人。 陳辭泫現在十分地清醒,或許比她過去三十年都要清醒。她俯身將謝衣塵的頭抱在胸口,如同謝衣塵兒時一般,顫道:“對不起,我不該忘記你的,對不起……” 謝衣塵在她懷中只是搖頭,一句話也說不出。 陳辭泫抬頭看了一眼李修。雖然謝衣塵進來之后沒和這個男人說過一句話,但她偏是能看懂這人臉上的表情。那份感同身受,非十足的關心不能有。 她將謝衣塵抱緊了些,嘆道:“怎樣都好。記住,mama是愛你的?!?/br> 她心中有愛卻從未用心去愛,所以現在,連叮嚀囑咐都說不出。 謝衣塵卻不住點頭。他突然想到什么,從母親懷抱中鉆出,抬頭笑道:“媽,我帶了一個人來見你?!?/br> 陳辭泫微愣,只見謝衣塵回頭,他門口的朋友便似早有準備地將一個人推了進來。她看著這個人,眼睛一下就亮了。 謝衣塵將那怪臉老人請過來,還想解釋,但看母親的樣子便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用說了,只能老實退到一邊。 眼角一掃,李修不知何時出去了。 屋外。 李修一把將洛倫生摜在墻上,怒道:“你把我支開,出事也不給我消息,就是故意讓謝衣塵被曲堯挾持,就為了看那個人是不是陳明?” 跟著洛倫生來的幾個人都知道兩人是朋友,見狀各個退到一邊假裝什么也沒有看見。洛倫生不得不自己掙扎,解釋道:“是。我總得確認一下吧,萬一當年死的是陳明不是謝堅呢?” 李修道:“我們好不容易才把謝衣塵救出來,你就不怕又出什么意外?” 洛倫生不以為然:“安心吧,我安排了人的,只是不能讓陳明和曲堯事先發現所以讓藏起來了。我當時身邊也沒人保護,離陳明更近。我就想看看,那種情況他是選擇救兒子,還是趁機殺我報仇?!?/br> 李修氣道:“你當然能保護好自己。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你的安排被曲堯看出來了,他魚死網破怎么辦?謝衣塵就在他手上,你救得過來嗎?” 洛倫生一怔,囁嚅道:“我安排地挺隱秘的,應該,不會吧……” 李修氣急,一把將人松開,憤憤地往回走。他回到病房門口時正好看到陳辭泫對陳明說了聲“謝謝你”,然后便又把謝衣塵一個叫到身邊。 陳辭泫在謝衣塵耳邊說了什么,得到回應后便安心地躺回床上。她最后看了一眼身邊這幾個男人,滿意地閉上雙眼,再也不會醒來。 葬禮是徐家cao辦的,謝衣塵要一起,他們也沒有阻攔,李洛怕出意外也一直跟著。短短幾天,便與一個人徹底告別。因她相聚在一起的人,也各自回歸自己的生活。 謝衣塵被“押”進了醫院。 他坐在床沿,醫生檢查完收拾工具,洛倫生則扶著膝蓋站在他面前,瞪著他上上下下地檢查,神經兮兮地問道:“醫生你確定他沒有問題?我看那洗腦玩意兒上的設置時間應該是在他腦袋上動了會兒的,別已經成個殺人魔了?” 醫生不耐煩道:“好著呢,沒影響?!?/br> 謝衣塵被洛倫生看得渾身難受,臉上的不耐更是毫不遮掩。偏洛倫生還不自知似的,對著他伸出兩個手指道:“這是幾?” 謝衣塵一腳對著他襠踹了下去:“你!” 洛倫生慘叫一聲,表演成分居多。他捂著痛處蹲下身去,皺著一張臉對進門送藥的李修委屈道:“他罵我!” 李修皺眉:“出去?!?/br> 洛倫生看起來更委屈了,把兩個人來來回回看了個遍,哼道:“我找我哥去?!?/br> 病房里總算清凈下來。李修剛把藥盤放在桌上,便聽謝衣塵道:“你也出去?!?/br> 李修看了一眼醫生,對方做個聳肩的姿勢,他也只得訕訕離去。 門外,洛倫生倚墻等著,幸災樂禍道:“怎么樣,也差不多吧?” 李修不理他,直接往外走。 謝衣塵的傷還未完全好。醫生一邊上新藥,一邊替那二人說好話:“其實這么幾天了,有什么問題肯定檢查得出來。他們跟你面前鬧,只是想讓你分散點心思?!?/br> 謝衣塵淡淡道:“我知道?!?/br> 醫生猶豫了一會兒,又說道:“其實,他們都是好人?!?/br> 謝衣塵沒有接話,醫生便不再說。 諸事完畢,醫生也走了。謝衣塵難得一時空閑,便沒有急著離開。 窗外天空碧藍如洗,陽光暖人卻不炙熱,是個可以讓人忘卻心愁的好天氣。好到讓人感覺一切糟心的事情都結束了。 可惜沒有。 這幾日,洛倫生三番兩次找他,不停地威逼利誘,不外乎是說這次只死了一個曲堯,危險還沒有完全解決,讓他接下來一段時間住到洛家去。說急了,便道他的訓誡期還沒有結束,必須和李修住在一起。 謝衣塵對此嗤之以鼻,自然不愿意去洛家。雖然洛倫生說的條條在理,可他信不過。 這幾日發生的事就像看戲一樣一天一變,曲堯死了,母親死了,按李修和洛倫生的說法他也在鬼門關轉了一圈,可是他還活著。 這幾日所聽的各種版本,也許有的是真的,也許全都是假的。他沒法信。 在他看來,洛倫生始終是最可怕的那個。 他眼神忽暗。洛倫生找了他幾次,可李修什么都沒說。 葬禮之后,李修便再沒有與他說過話,只是守著沒有離開。便是葬禮之前,說的也不過是“別難過”、“吃點東西”之類。好比剛才,就算是謝衣塵沒把李修趕出去,他大概也只是站在一邊給醫生打打下手,確認自己無礙便罷。 似乎在舊研究院里說的話做的事只是想先把他弄出來,然后便立刻劃清界限。 謝衣塵也不愿主動去找他,兩人便這么一直僵著。 謝衣塵想得出神,反應過來暗罵自己當真犯賤。李修做的過分的事不是一句對不起了事的,可到了這一步,自己想的竟然還是不愿失去他。 因為不想李修,他怕自己想別的。 身后響起微弱的敲門聲,開門聲。謝衣塵皺眉回頭,便見怪臉老人顫巍巍端著一盤飯菜進來。他腿腳不便,一步步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把盤子里的湯灑出來。謝衣塵趕忙收起心思,過去把碗盤接過。 他將飯菜放在桌上,回頭見怪臉老人沒走,一時竟不知手該往何處放,只得硬著頭皮,客套請老人坐下。 老人不肯,反讓他坐,伸手要去拿碗。 謝衣塵忙道:“我不餓……您別弄了?!?/br> 早到了飯點,老人哪里聽他的。謝衣塵無奈,只得讓老人坐下,自己搬來張凳子,坐在老人身前刨飯。 老人笑呵呵地看著他,因為毀容明明是關愛的笑容卻讓人不敢直視。他指指外面,豎起拇指。 謝衣塵皺眉道:“您不了解他們,別亂下結論?!闭f完低頭繼續吃飯。 老人愣了愣,似乎不明白為什么謝衣塵不喜歡自己夸他的那兩個朋友。他看謝衣塵一直不抬頭,突然伸手拍拍謝衣塵,讓他看著自己,伸手指指自己,再指指對方,伸出拇指按住自己的嘴唇。 謝衣塵大概猜到他什么意思,心頭一緊,低下頭一聲不吭。 老人似乎有些著急,喉嚨發出“嗯嗯”的音,雙手不住比劃。謝衣塵晾了他好些日子,心中也不忍,低頭道:“您別說了,我知道的?!?/br> 老人又拍他,指指彼此,伸出兩只手指在嘴前轉動,想和他說話。 謝衣塵嘆道:“您想說就說吧?!?/br> 老人在眼睛上比劃,讓他想哭就哭。 謝衣塵一愣,又將頭埋了下去,小聲道:“我不想哭?!?/br> 老人急了,又拍他,重復第一個動作。這次謝衣塵確定了,他想說的就是“我是你的父親”。 他突然鼻頭一酸,側過頭不愿再看老人。 二十多年了,他從出生就沒見過父親。雖然他可以把老人帶到母親面前,可他自己心里那關卻仍是過不了。 老人心急,卻又不能說話,只能艾艾地喚著。謝衣塵心煩意亂,霍地起身,作勢要收拾碗筷出去。老人忙拉住他,顫著手也比了個動作,見謝衣塵不懂,又側頭虛捏著耳朵下方,像指女人的耳環。謝衣塵這才明白,他想問母親。 老人比著手勢問他:“我離開以后,她過得如何?” 謝衣塵突然恍惚,想起很小的時候,母親抱著他喃喃:“你說,他現在在做什么?”然后突然發瘋,咒罵起他來。 謝衣塵垂首,輕聲道:“她很好,也很想你?!?/br> 老人大喜,拉著他繼續問。謝衣塵沒學過手語,他就想方設法地比劃,直到謝衣塵理解。 “小的時候提的多點,后來就很少說你了?!?/br>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愛我繼父,但至少最難的時候,是我繼父陪著他?!?/br> “她很少去老房。沒賣,繼父偶爾還會去取些東西?!?/br> 他說著,臉上越來越濕,腦中都是過去的一幕幕。他苦苦躲避的,不愿想起的,全部在眼前搖晃。 他看著老人不住比劃,直到最后,又問了一句:“你想我嗎?” 謝衣塵抿住唇,一言不發。 半晌,他抹了把臉,轉身出門。洛倫生和李修都站在外面,見他出來都轉頭看向他。 “我跟你們走,”他頓了頓,指向身后,“他也一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