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修】
19 作為被遛的那一方,我十分自覺。 目的地海歌選,行程海歌定,至少在買菜這件事情上,出門當然是有經驗的人類說了算。 但我和他都忽視了一個問題—— 有的仿生人表面上規規矩矩,但她實際上一次也沒有逛過街。 20 就第一次逛街而言,后面的事情對我來說是個計劃外的收獲,雖然海歌并不這么認為。 畢竟體驗——好吧,他堅持是倒霉,畢竟倒霉的是他,我決定尊重他的看法。 在海歌因此而倒霉之前,這座城市在短暫的時間內占據了我的大部分注意力。 到處都是灰色的方形大樓。有的是端正的平頂,有的則是在樓頂一層一層堆出了形狀不一的圓形的尖塔,以一種肅穆的姿態孤獨地向宇宙深處禱告。大幅的玻璃花窗映出了海水一樣的藍天,它們隨處可見,被黑色的弧形線條切割開,令四周如同浮動著無數散碎的螢火。城市中心有一座不規則的、仿佛浮空的建筑,鑲嵌著銀色紋路的白色金屬被扭曲成基因鏈的形狀,螺旋盤踞在古代鐘樓一般的主體塔身上。 軌道列車在空中彎曲和交錯,我和海歌從公車上下來——據他說仿生人居住的城市就這個毛病,住宅附近從來不會提供生活超市,因為沒有仿生人需要。 然后我們從干凈寬闊的街道上穿過,雪白的鴿子從廣場的噴泉旁振翅高飛,間或在附近盤旋。長椅上零落地坐著幾個仿生人,安靜地伸出手任由它們落在前臂上,很是悠閑地啄去掌心尚未拋灑出去的飼料。 我沒有見過真正的人類城市。在過去的人生里,我最熟悉的建筑是坍塌的承重墻,殘破的磚石瓦礫和茍延殘喘的人類文明裸露出的、血管一樣猙獰的鋼筋。雇傭兵帶我遠遠地看過一處城市的遺跡,它尚未在天災中完全垮塌,有著挺拔高聳的大樓。建筑群如同鋼鐵的森林,有的被炸毀了,有的還勉強維持住了曾經體面的樣子,與世道格格不入地沉默著?;颐擅傻年柟庀?,殘破的藍綠色玻璃折射出明晃晃的刺眼光亮,讓我懷疑那上面捕捉到的攢動黑影是否是視網膜上被燙灼留下的錯覺。 “我們不能過去,”雇傭兵說,“你沒看錯,那里面全是喪尸?!?/br> 他們喜歡把怪物叫做喪尸,我一直不能很好地理解這個。(“因為你沒有童年?!惫蛡虮鴮Υ撕芊笱艿亟忉屨f。) 總之,除了怪物以外,我所到之處,我所見之景,我所生存之地,最多的就是這種東西。 廢墟,廢墟,和廢墟。 這樣明亮的、整潔的、活著的城市,盡管在HW-42的記憶里看過許多,也仍舊無法削減我高度集中的精神。 這應該不是太難理解:現在與世道格格不入的是我了。 而我暫時選擇平靜地接受命運的安排,就如同那些遺跡中的建筑一樣。 至于周圍的人——人類和仿生人都有,而且他們很好區分。人類的脖子上——通常是脖子上——或者身體什么其他致命的地方會佩戴一個醒目的裝置,意味著這個人類是安全的、可控的。海歌本來也有一個,當初從他脖子上拆下來后就被我分解了,只留下了定位芯片。 也是他發燒之后我才意識到,這個裝置除了監管應該還有一個作用。以海歌的特殊情況,如果進入藥物發情狀態時監測系統大概率會發出提醒,這無異于令他在人前赤裸,上一任持有人大概認為這是個極佳的禮物——隱秘而飽含惡意。 “你吃生芹嗎?” 海歌突然問我。旁邊有個正在挑菜的人類受驚地看了他一眼,可能是沒有在他身上找到該有的管控裝置,又覺得他實在不像個仿生人。 “隨便?!?/br> 隨便什么植物,只要沒毒。我的視線從他手上拿著的生蔬上掃過,警告地瞥了一眼那個朝這邊打量的人類。很難描述我現在的心情,有一瞬間我產生了強烈的沖動,想要把所有看到的食物藏起來。 好吧,我得習慣它們。 “哦,隨便?!焙8钂伭藪伳前研迈r的蔬菜,看上去對這個答案深惡痛絕。 我無事可做,在去結款的路上往推車里扔了幾瓶酒,被海歌盯了一眼。 21 “你在外面的時候,倒像是個貨真價實的仿生人?!?/br> 把采購的東西托運回公寓后,海歌看著我在玻璃櫥窗里映出的人影,這樣說道。 他的手指在升降梯的扶手上依次敲擊著,目光緊咬著我的面部肌rou,很可惜它們紋絲不動。 我抬頭看向他光裸的脖頸,學著雇傭兵的習慣吹了聲輕佻的口哨:“不然呢?我猜我們兩個中間恐怕總得有一個是仿生人,才能辦理分配手續。你是想領養我嗎,主人?” 海歌移開眼睛,漫不經心地笑了一聲:“是啊,我有時候甚至懷疑,你是不是人類?!?/br> “好極了,”我把手插在兜里,慢慢地掃視著四周的建筑。巧的是,很快我察覺到海歌也在做同樣的舉動,更細微也更謹慎,像是隨時防備著什么人從哪個角落鉆出來襲擊他一樣?!艾F在我們有兩個不戴管控裝置在仿生人首都逛街的人類?!?/br> 或成人類反叛軍新紀元以來的第一次重大突破。 海歌抬起手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大概回想起了被束縛住的經歷,語氣冷漠了下來,但仍舊拖著他那平淡的、散漫的調子:“人類創造了仿生人,給了你們同人類一般無二的外表,又給了你們模仿人類言行舉止的程序。戰爭剛開始的時候,一個仿生人可以輕而易舉地混入人類集群里交際,直到他達成目的離去,人們才可能發現……或者永遠也不會發現這里曾有一個非我族類的生命體到來過——可惜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個‘人’的眼睛像兩顆沒有生命的漂亮玻璃珠,只是在冰冷地投射著外界的反應?!?/br> 一個女人騎著自行車從廣場經過,穿著水色的長裙,裙擺在風中卷動。她對著路過的行人輕快地按了按車鈴,發出了一串“?!!钡那宕嗦曧?,驚起了紅灰色石磚上幾只散步的白鴿。 一陣撲棱棱的聲音過后,一片夾雜著青灰色的白色羽毛從我的面前晃蕩著飄落。 我伸出手指夾住了它。 “但戰爭已經結束了這么多年,除了曾經受人類影響過深和戰后覺醒反而對人類產生興趣的這兩類仿生人,哦……還有服務崗位上的那些,敬職敬業角色扮演的家伙。除了他們,仿生人和人類的區別閉著眼睛也能看出來,”海歌扯起一個笑容,眼神再次沉穩地釘在我的臉上——我很確信那上面什么表情都沒有,“畢竟不同的族類有不同的活法,仿生人也學不會人類的情感?!?/br> ……這。 我松開手指,讓那片羽毛自由落體,猶豫著斟酌地問:“我是對你有好感……好吧,我從前也沒有對誰產生過好感。這叫你困擾了嗎?比如仿生人不可能有感情之類的?!?/br> 海歌:“……” 他莫名其妙地說:“我是在跟你說這個事情嗎?還有等等,你為什么會對我有好感?” 我和他陷入了一陣尷尬的沉默。 終于,海歌艱難地說:“上床不等于情人,你懂這個吧?” 他看上去莫名負疚,感覺像是帶壞了小孩。 “我們也沒有上床啊,”我看著他在微風和陽光中顯得格外柔軟的黑色卷發,疑惑而坦然地問道,“我只是出于持有人的義務幫你解決了生理問題,我們性交了嗎?那最多算前戲吧?” “……是不算,”海歌抓了把頭發,皺著眉吸氣,“這個事兒……等下,這跟我之前談的沒有關系,也不是,你到底為什么會對我有好感???” 他灰色的眼睛里難得有點迷蒙,直直地望著我,像是父兄責備地對待早戀的女孩,又像是非常想撬開我的機體看看是不是中了什么亂七八糟的病毒,可能還比較下流那種。 于是我發現他似乎很容易把我當成一個無害的、柔軟的小姑娘,不知道這種錯覺是怎么找上他的。 “你可能只是想……嗯,跟我上床,這個不是好感——” “我想親一下你?!?/br> 我打斷他。 我怕我再不打斷他下一秒他就要說出諸如“你還小”之類的可怕臺詞來了。 他閉上嘴,無言地瞪著我。 我抬手輕輕揉捏著他的后頸,感覺有細微的濕意在掌下暈開。另一只手穿過他的肋下抱住了男人結實的后腰,維持著親近而克制的距離——他的胳膊僵硬地在我的兩側懸著,一副無處安放的模樣。我平靜地說:“低頭?!?/br> 海歌轉開了臉。 “好吧,你有權利拒絕我?!?/br> 我于是用唇貼上了他的喉結。 他輕輕顫了下。 “海歌,”我盯著地面上一道白鴿掠過的陰影,認真地說,“謝謝你?!?/br> “……”他的聲音聽上去緊繃而無奈,“你一天到晚地謝我什么啊?!?/br> “海歌?!?/br> 我叫他。 不知道他聽出了什么,男人猶豫的、緩慢的擁抱住了我。他抬手輕輕搭在我的后腦勺上,低聲問:“怎么了?” 我按著他的腰,聲音如常地說:“……你有反應了?!?/br> 22 他猛地把手推在我肩上,沒推開。 “只有一點,”他陰沉地咬著牙,“你靠太近了!行了……別碰我,一會兒就下去了?!?/br> “喉結還是后腰?” “閉嘴?!?/br> 23 海歌有點生氣。 但那股郁結不是對著我,他煩躁地扯了扯領子,露出一截沾著薄汗的鎖骨。 我們回到了之前的話題。 “認識比爾那個瘋子嗎?” “知道?!?/br> HW-42和他接觸過。簡單來說,比爾是個仿生人中的異類。他從前的女主人在戰爭中死了,他因此受了很大的刺激,行為頗為極端。從行事風格上來看,他的立場既不屬于仿生人,也不屬于人類。 海歌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見過他。他有時候……很像一個人類?!?/br> 他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有余火,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熄滅?!?/br> 我沒有問他我的眼睛在他看來是什么樣子。 想來要么是像他所說的第一類仿生人,還帶著在人類族群中長久生活過的痕跡。 要么就是看到了一個適合比爾的結局—— 余下一簇灰燼,既不像仿生人,也不像人。 所以我只是配合著問道:“看眼睛就行?” “是啊,”他收回目光,不怎么使力地用兩根指頭捏住我的面頰,讓我轉過頭去看櫥窗里映出來的年輕女人,不著痕跡地避開了真正的話題,“雖然你大部分時候都是這張面無表情的臉,但老實說吧,你是不是平時沒少腹誹我?” 嘿。 那是挺不少,就是一般對你的想法都不怎么文明。 鑒于這個內容十分不太好開口,我望著同樣映在櫥窗里的男人挑了挑眉,權當被看穿的驚訝。 “還是算了,”海歌學著我的樣子挑起眉,眉梢張揚而銳利,不友好地嗤笑了一聲,“太假了?!?/br> “中肯?!蔽野衙济牌?,握著他的手腕把自己的臉解救出來,拉著男人往前走,放過了這個話題。 “哎!別拉著我,”他不自在地擰了擰手腕,眉頭皺起,臟話咬在牙齒縫里鉆出來,“一會兒又摸……cao這該死的狗屁身體……” 我放開他,停下來。 這當然不是因為聽話。 “……”我陷入了沉思,“我們是在逛街對嗎?” 海歌抓著自己手腕使勁摩挲了兩下,嘆了口氣:“不然你以為呢?” 我逐漸來了精神。 “在這個任務中我可以買任何我想買的東西?” “只要你買得起……”海歌突然警覺地沿著我的目光看過去,一邊說:“等下,你在看什么?” 他沉默了。 他猝不及防地同那家店里明目張膽擺在展示柜上的一個造型猙獰的假陽具隔街相望。 海歌不由自主地干咽了一下——我不知道他這個動作究竟意味著期待還是抗拒。 他干澀地說:“不,你不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