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從，對抗。

    音節斷裂在澤維爾的唇齒間，沉默的回音卻不甘于消散，它于滿布著水汽中的空氣中漂浮、震動、匯集，拍打著人類的心臟。

    那并不是多么激烈鋒銳的言辭，只是干脆，只是直接，不留半點曖昧的余地。

    塞西于這直白的選項前閉上雙眼。

    他伸出的手并未收回，仍維持著虛握的動作，這是一個脆弱的姿態，如同被丟棄的寵物一般惶然無措，無法面對現實，便只顧空拽著手中虛無的幻想。

    “不……”他低聲否認著，“我沒有武器，我……不想與您對抗?！?/br>
    人類軟弱的話語傳入耳際，澤維爾有些諷刺地彎了彎唇。

    他當然知道，塞西沒有武器。

    在兩日前那場漫長的殺戮中，他親眼見證對方用上了一切他所擁有的東西：匕首、卷軸、身體、意志，乃至于生命。

    而一切短暫平息的現在，失效的卷軸散落于泥地之中，附魔匕首折斷成零落的碎片，疲憊的身體屈服于虛弱與情欲。于是順其自然，人類的意志也軟弱不堪，偏離立場，遺忘原則，只一心渴求著他的憐憫與溫存。

    盡管人類還擁有著最后的生命，可那已不再重要。支撐著他存活的源泉屬于曾經的森林之神撒提，在他活著的時候，他會本能的對自己產生無法自控的依戀，而當他死去，他所擁有的一切也將煙消云散。

    真可悲……澤維爾靜靜地想著，這個名為塞西的人類，沒有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

    他只能選擇服從于他。

    分明是早已預料的場景，可澤維爾仍是感到壓抑不住的失望，他不怎么愿意真正聽到對方軟弱的言辭，于是張了張口，想要先出聲打斷。

    然而就在他將要開口的一瞬間，待在原地的人類忽而有了其它的動作。塞西抬起頭來，那雙青碧色的眼眸中沒有澤維爾猜想的軟弱，而是夾雜著內疚的堅定。

    “澤維爾?！彼行┦涞牡吐曊f道，“你為什么，總在逼迫我呢？”

    話語落下，塞西握緊了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自然之靈澄澈的力量在他胸腹中鼓動著，森林中仿佛起了風，自他腳下立足點為中心三十英尺的圓環內，草木發出窸窣的響動。

    澤維爾眼眸一縮，身影驀然在原地消失，再出現之時，已經站在了塞西所能影響到的范圍之外。

    在對方的意志指引下，吟游詩人三人很快被破土而出的藤蔓帶至安全的后方?？蛇_成了救援目的的塞西依舊沒有選擇停下，自他立足之地開始，灌木長出鋒銳的尖刺，蔓延的藤蔓如同蛇群般穿行纏繞，就連高聳的喬木也低垂了枝椏，一根蔥郁的枝條停留在人類面前，如同等待他的命令。

    塞西張開五指，握住那根枝椏。

    “咔嚓?！?/br>
    伴隨著清脆的斷裂聲，枝條自發從枝椏上脫離，落于他的手心。而源泉青碧色的光輝一掠而過，截斷余葉，于枝條的斷口凝聚成鋒銳的劍芒。

    熟悉的光芒印入眼底，澤維爾愣了愣，有些驚訝地抬眼望去。

    不得不說，那是幅美麗而神圣的場景。

    荊棘與藤蔓拱衛出森然的王座，長青的喬木獻上榮譽的權杖，此時此刻，人類手中已不再是一片虛無，神明的源泉與光支撐著他的生命，提供給他力量。

    他重新擁有武器，擁有能誅殺魔物的武器。

    “哈……”看著眼前的場景，澤維爾撐著額頭，忽而輕輕地笑出聲來。

    “這真是……如同神明降臨一般的場景呢?！彼S刺地喃喃著，手腕轉動，手中的光刃抬起，劍尖一點深淵黑暗晦澀的幽光，與遠方的青碧色光芒遙遙相對。

    因為相隔較遠的原因，澤維爾的話語并未傳入塞西的耳中，但他的舉動顯然彰示了對戰的敵意。塞西的眼神閃了閃，面色顯得有些蒼白。

    “澤維爾?！彼缤瑥娬{著什么一般，開口道，“我是人類?！?/br>
    聽了塞西的這句近乎“宣戰”的話語，澤維爾又有些想笑，或是出言譏諷幾句，但他最后只是偏了偏頭，手中指向塞西的光刃絲毫未動。

    于是塞西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抿了抿唇角，沉默片刻，隨后握緊手中被源泉加持過的枝條，緩緩向澤維爾走去。

    奇異的場景在這一刻發生。

    在人類所過之處，攀生的荊棘與藤蔓緩緩枯萎，星星點點的青碧色光芒從中逸出，落入他手中的“權杖”之中。自然之靈浩大而純凈的力量緩緩收斂，順從地歸于這一根小小的枝條內。

    而與光芒愈發明亮的“權杖”相對應的，是人類逐漸慘白的臉色。

    “澤維爾?！睗删S爾再度聽到對方的呼喚聲，他抬眼望去，在對上那雙青碧色的眼眸時，他不由有些詫異。

    出乎他的意料，人類的眼神溫柔而平靜，像是在回憶著什么。

    但這場景顯然不對，因為戰斗本該是一件需要集中注意力的事情。

    “很抱歉，我的舉動似乎讓您產生了一些誤解，我會對此進行解釋，但是……”塞西開口道，“在這之前，您能允許我好好地向您介紹一下自己嗎？”

    “你……”本該爆發的戰斗情勢驀然發生轉折，澤維爾明顯有些沒反應過來。

    塞西嘆了口氣，沒給澤維爾繼續思索的時間，有些話在他心中已經憋了太久，久到澤維爾已誤解了他的心意。他有些無奈，隨后認真地，懇切地吐出一段長長的自述。

    “我叫塞西，現在20歲。作為人類在西方的坎納鎮長大。我的父母在我記事之前便已逝去，撫養我長大的是鎮里的老人。我從小……就有些孤僻，不怎么會說話，也沒什么愛好?？赡苁且驗檫@個的原因，鎮里的人并不怎么喜歡我，我沒有朋友，沒有親人，也沒有戀人。除卻親近植物外……我幾乎找不到我存在的意義?！?/br>
    “后來，為了探尋身世，我來到了這里。作為深淵守衛，我又度過了兩年的時光，兩年獨處的安靜時光。直到……遇見您?！?/br>
    “這很奇怪，從那一天起，我的情緒就脫離了我的控制。它是那么的瘋狂熾熱，遠超我的想象?！?/br>
    人類的聲音低啞虛弱，澤維爾的眼神停留在他蒼白的唇色上，有些不適地壓下唇角。

    “為什么說起這些？”他生硬地開口問道，“就為了表明你人類的立場？”

    “不?！比髁⒖檀驍嗔藵删S爾的話語，隨后他猶豫了一下，“或者說，不只是?！?/br>
    他一直走到離澤維爾很近的地方才停下腳步，只差一步，深淵力量凝聚的光刃就要破開他的胸口。

    “我或許只是想告訴您……”停頓片刻，塞西忽而輕輕道，“我的確是人類，可?！?/br>
    青年誠摯的話語傳入耳際，澤維爾手中的光刃不由顫抖了一下，隨后在他驚訝的雙眼中，倒映出在他看來極其荒謬的一幕。

    不顧近在咫尺的利刃，人類鄭重地在他面前單膝跪下，荊棘與藤蔓在他腳邊凋謝成灰，唯有托舉的掌心光芒明亮，那是承載有自然之靈的長青木枝條。

    “那或許是愛情，或許不是。我無法辨別愛情的定義，可我的心臟永遠為您跳動?！?/br>
    語音落下，人類的臉色在這一刻蒼白到極致。以意志為令，塞西最大限度抽取了體內的源泉之力，并將它匯于枝條之中，獻給曾經的神明。

    這是權柄的移交，是力量的獻祭，是騎士的效忠。

    而非戰斗，而非對立。

    眼前過于荒謬的轉折令澤維爾陷入沉默。

    “很抱歉，我仍是無法做出選擇?！?/br>
    “可或許，我本就不需要做出選擇?！?/br>
    塞西抬起頭來，他專注地望著眼前一臉驚訝的銀發美人，語氣中帶著奇異的坦然。

    “因為……我們矛盾的沖突點，也許從一開始就并不存在?！?/br>
    “澤維爾，我并不知道您想要我做些什么……可我知道，您沒有殺死他們的意圖，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