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晚的意識再次清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已經回到了室內。面前不遠處也擺了把椅子，上面的人……他目光一凝，認出是瀚海幫的幫主孫啟，身邊還站著個容色艷麗，妝容嫵媚的女人——馮敏才的meimei馮敏君。

    艸，真是陰溝里翻了船。

    在巷子里被人跟上，他反應過來立即動了手，以一己之力迅速撂倒了至少四個人，應變不可謂不快?？上Ψ接袀涠鴣?，人多勢眾，他赤手空拳，被趁機捅了一針管，終于還是在藥物的作用下失去了意識。

    顧晚定了定神，發現自己被固定在了身下的座椅上。雙手繞過椅背被綁在身后，從皮膚上的觸感來看，綁著他的是普通麻繩，繩子綁得很緊，無法流通的血液帶來一陣陣脹痛——拜荀展所賜，他現在對這些東西倒是熟悉得很。接著，他心里一動——左腕上的通訊器還在原位。想必因為外觀只是普通手表，被人忽略了。

    他不動聲色地轉動腦袋打量起四周，這處四方形的房間挑高很高，空間很大，相當空曠，他背靠著一面墻壁，周圍零散堆了一堆堆被防塵布蓋住的物品。墻上沒有窗戶，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上垂下來的老式吊燈，右手有一道緊閉的門，看上去是唯一的出入口。

    目之所及，除了孫啟和馮敏才，房間里至少還站了八個瀚海幫的人，每個人手上都有槍。這里像是一處半廢棄的倉庫——在城北的瀚海幫總部？還是別的什么地方？

    “呃?。。?！”思緒驀然被打斷，突如其來的痛苦讓他猝不及防地叫出聲來，像是有一道火焰從體內燒起，細胞疼成一片，眼前出現晦明變化的光影，一時之間五臟六腑都覺得一陣陣難受。他迅速發現了造成這折磨的源頭——關節處被貼了電極片，導線連接著可調電阻，開關現在就扣在孫啟手里。

    孫啟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臉上帶了一副金絲鑲邊的眼鏡，穿著對襟的外衫，手上還帶著一串兒木質的珠串兒，整個人顯得像個儒雅斯文的商人。

    見他目光轉過來，孫啟故意晃了晃手里的開關，嘴角上挑的時候眼睛微微瞇起來，神色就顯得有幾分陰沉。他氣定神閑，淡笑著開口道：“顧幫主，把您請來做客可真不容易，既然來了，現在可不是走神的好時候啊?！彪S即他輕輕擰了擰開關，數值上調，顧晚的肌rou都開始痙攣，頭暈目眩，胸口劇烈起伏著，卻把痛苦呻吟都壓在了喉口，思維在極端的痛苦里仍飛速運轉著。

    過了好一會兒，孫啟才把開關關上，顧晚整個人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好不容易喘勻了氣息，卻仍是神色鎮定，說出的話還是有條不紊的，顯得非常有說服力，“孫啟，今天我認栽，過去給瀚海幫造成的損失，我可以加倍賠償，現在就簽契。你該知道青城最近不缺錢。就是要我一條命，你也吃不下青城，何必冒這么大風險，最后反而為人作嫁呢？”

    顧晚目光掃過站在孫啟身后的女人，那人精心裝扮過，睫毛卷翹，唇色艷紅，耳朵上用細長鏈條綴著寶石，帶著波浪的長發披散在肩上，盯著他的眼睛有不加掩飾的惡意。孫啟并沒有對馮敏君做出任何親密的舉動，但顧晚敏銳地察覺出兩個人之間透著股親昵。

    過去青城與瀚海幫打過不止一次交道，顧晚很清楚孫啟不是一個瘋狂大膽的性格，瀚海幫在前面開路撕咬的前鋒一向是馮敏才——人早就被他下令殺了。馮敏才劫了青城的貨，他反擊也不算違了道上的規矩。青城和瀚海幫的確有摩擦，雙方都死過人，但也不到全面火拼的程度。何況青城近幾個月逐漸換了賽道，兩邊的利益沖突反而有所緩解。直接冒險派人綁他，這不像孫啟的風格。

    真正恨不得吃他的rou、喝他的血的人，應當從來都是這個女人。

    他不該小瞧了她。

    能被李秉憲大張旗鼓地寵著，現在又勾搭上了孫啟，這女人不是個省油的燈。能想到在學院門口設伏，想必暗中觀察了他很久，這是謀定而后動。

    是他傲慢輕敵，沒將人放在眼里，現在也許要為此付出無法接受的代價。

    但此時不是感慨的時候。對方留他一條命，那就是還有所求。

    顧晚面上神色依舊淡定，直直看著孫啟，在面臨生死威脅的時候顯得愈發冷靜，語氣格外真誠：“孫幫主，能用利益解決的都是小事。青城很快就會發現我不見了，也許現在已經在查了。我信譽如何，你很清楚。我保證，放我回去，我會給你足夠的補償，此事就此揭過，青城絕不追究?！?/br>
    聽到這里，孫啟還沒出聲，馮敏君先冷笑道：“顧晚，死到臨頭，你還是這么巧舌如簧，以為我們都是傻子不成？幫主，還是先給他點兒教訓，叫這小子把知道的都吐出來吧?！睂O啟對馮敏君的插嘴似乎并不介意，他沒接顧晚的話茬，反而問道：“青城在瀚海插了人，顧幫主是打算自己說，還是？”說著，他又推了推手上的開關。身體上的折磨劇烈而直接，電流穿筋透骨，顧晚感到頭暈目眩，不得不緊緊咬住下唇，直到嘴里嘗到血腥味，孫啟才停了手。

    顧晚死死盯著孫啟手里的開關，臉色難看地吐出嘴里的血沫，色厲內荏般提高了音量：“我不瞞你，青城在瀚海的確插了人，也因此得過不少消息。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被貞浟似?，他痛快地報了幾個名字，“最后的人也在幾個月前撤了。你應該清楚，這類生意青城已經有很久沒做了?！边@話自然半真半假，孫啟淡淡搖了搖頭，不置可否。

    顧晚瞥了瞥馮敏君，忽然笑了：“孫幫主，我再送你條消息。我猜，你身后這位馮小姐，大概沒告訴過你她為什么忽然就被李秉憲甩了？”

    荀展親口跟他說過李秉憲他惹了無妨，而馮敏君顯然已經被李秉憲拋棄了，這說明李秉憲知道顧晚不能動。就算他沒直說過，馮敏君對這個原因也應該至少是有些猜測的，但孫啟顯然不知道顧晚跟荀展的關系，不然以他的性格，不會如此大膽。

    孫啟神色微妙地一動，下意識側過頭看了馮敏君一眼。顧晚心里有數，面上神色囂張道：“我下令殺了馮敏才，那時候馮小姐可還正得李秉憲的寵，你不會不知道吧？你就沒想過，李秉憲為什么屁都沒敢放一個？我不知道她怎么跟你說的，但現在我不妨明白把這個秘密告訴你”，他挑了挑嘴角，盯著孫啟一字字道：“去年秋天，我就爬上了荀展的床?！?/br>
    孫啟皺了皺眉頭，馮敏君的臉色也有幾分難看起來——她隱約知道李秉憲是顧忌著荀家和青城的關系，確實沒告訴過孫啟，卻也是真不知道顧晚居然會當著大庭廣眾的面，說出自己是這么攀上的荀家。

    顧晚繼續循循善誘，“荀二爺是什么人物不用我說，我今天要是死在瀚海幫的地盤上，明天整個瀚海幫都得為我陪葬。孫啟，這女人瞞著你這件事，就是為了利用你給她哥報仇，你可別被人當了槍使！”

    孫啟陰著臉沒吭聲，馮敏君卻忽然鎮定下來，她朱唇輕挑，諷笑道：“這個時候還不忘挑撥離間，為了活命臉都不要了，顧晚，我還真佩服你！不過你就沒想過，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今天就更不可能活著離開了。你顧晚得罪的人多了，哪怕荀展真看上你了要為你出頭，你悄無聲息地死在這里，跟我們瀚海幫有什么關系？”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她雙手環上孫啟的肩膀，像是在安撫。

    這道理其實很簡單，如果顧晚真的跟荀展有非同尋常的關系，今晚放他離開，瀚海幫才是真的沒有明天。

    顧晚心里一動——他剛才故意說“瀚海幫的地盤”，這會兒果然從馮敏君的反應里套出這里并不在瀚海幫的勢力范圍。

    無人的廢棄倉庫？他心里迅速盤算過幾個可能的地點。

    看來對方還是有所顧忌。那也就是說，今天，他需要解決的只有在場的這十來個人，最多再加上幾個守在外面的小角色。雖然依然像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至少比他孤身一人陷在瀚海幫的老巢要好一些。

    他像是剛想明白馮敏君的話，如意算盤驟然落空，他臉色有些氣急敗壞，終于表露出了藏不住的焦急。孫啟也立刻想清了關節，他雖然對馮敏君確有一點兒不滿，但也不至于就這么被顧晚挑撥成功。他神色陰沉地道：“我勸顧幫主還是老實一點兒，問什么就說什么，不要再耍這些小心眼，白白受罪?！?/br>
    顧晚盯著孫啟手上的開關，眸中像是有著竭力遮掩但卻掩飾不住的恐懼。馮敏君見狀干脆拿過開關，一把開到一個極大的數值，快意地看著顧晚被電流折磨得終于忍不住哀嚎出聲。

    這一回電流強度太大，顧晚覺得耳朵里想起雷鳴的聲音，眼前一陣陣發黑，五臟六腑翻江倒海，尤其是心臟感受到了明顯的抽搐疼痛。包括顧晚在內，沒有人注意到，他左手上的手表忽然微微亮了一亮。

    等這一波兒電流過去，顧晚像是受不住刑，飛快開口又報了兩個名字。他心里清楚孫啟沒殺他，除了要問這個，怕還有別的目的。但馮敏君恨他入骨，他等不起了，于是崩潰般喘息道：“孫啟，孫幫主，你別這樣。我……咳咳”他狼狽地咳嗽一聲，唾液順著嘴角流下，眼角也忍不住留下眼淚來，有氣無力地繼續道：“我實話告訴你，青城在城北發現了一處隱秘礦藏，我是因為獻上這個才搭上了荀展?！彼麥喩戆l抖，恐懼地盯著那個控制電流的開關，“我可以把地址告訴你，后續利益都可以讓給你，求你，別……”

    孫啟面上終于出現了感興趣的神色，如果真是如此，那這個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揮揮手示意下屬都向后退幾步，自己從座椅上站起來，走到顧晚身前，居高臨下命令道：“說?！?/br>
    顧晚顯然沒什么力氣了，他一邊兒喘著氣，一邊兒輕聲報了一個地址，綁在身后準備了多時的右手輕輕磕動左手手表上的機擴，暗藏的利刃彈出，悄無聲息割破了手上的繩子。他聲音微弱，孫啟忍不住就俯下身子將耳朵貼得離顧晚更近了一點兒。

    顧晚眸中厲色一閃，以不可思議地迅捷身手從座位上暴起，一手扯下身上的電極片，膝蓋猛地頂上孫啟的下體。孫啟被劇痛激得慘叫一聲躬起身子，顧晚趁勢一把抽出別在他腰間的手槍，利索地將子彈上膛抵在孫啟太陽xue上，一手死死將他轉了一圈讓他面對前方，然后死死扣著他擋在自己身前，緩緩向著雜物堆后面移動。

    這一下十分突兀，誰也沒想到雙手被反綁在椅子上，被酷刑折磨得說話都費勁的顧晚竟然還有這樣的行動力。瀚海幫的人愣了片刻，反應過來后迅速圍攏，馮敏君也掏了槍，一片黑洞洞的槍口指向顧晚的方向，于是他看到剛才視線的死角里還有兩個人。

    不算孫啟，他獨自面對十一把手槍，神色依然鎮定自若，剛才的囂張和惶恐都已經消失不見，眉目間只剩下迫人的專注。他開口時聲音還有點兒顫抖和沙啞，顯然沒有完全從電流的刺激中恢復，卻仍帶著奇異的說服力，“不想他死就都別動?！睂O啟剛從劇痛中略微恢復神智，還說不出話來，只抬手示意手下別沖動，瀚海幫的人面面相覷，一時都有些無措。

    忽然，砰的一聲槍響。

    孫啟頓時慘叫一聲。

    這一下突如其來，就連顧晚也愣了一愣，接著他就看見了馮敏君持著手槍，神色狠厲，又接連沖著孫啟開了兩槍，接著厲聲喝道：“所有人都聽著，顧晚殺了幫主，今晚誰能殺死顧晚為幫主報仇，今后誰就是瀚海幫的長老，我哥留下的所有東西，我送他一半！”

    艸，真他媽是個狠女人。要不是此刻生死攸關，他簡直都想給馮敏君鼓鼓掌。

    顧晚迅速閃進雜物堆后的陰影里，趁著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快速推出彈夾點了點子彈數目——15顆。接著，他推回彈夾，向上舉槍瞄準了天花板上的吊燈。

    他被電刑折磨得不在狀態，身體一陣陣發虛，雙手勉強穩住槍支，用了兩發子彈才把距離不遠的燈盞擊碎，屋子里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他蹲下身子，靠在雜物堆上盡量壓低了呼吸的聲音，接著輕輕扣動表盤上的另一處機擴，摸索著將針管刺進自己的皮膚里，感受著逐漸加速的心跳和涌入四肢百骸的力量。

    13顆子彈，11個人，10分鐘藥效。

    他在黑暗中無聲地勾了勾唇角——很好，還遠沒到絕望的時候。

    ……

    荀展在日落后進了涪城，隨后就給顧晚發了消息。他打算先回趟軍部把事情交代一下，再去見顧晚。

    然而顧晚遲遲沒有回復。

    一開始他并沒有在意，雖然顧晚在被他罰過之后就很少再犯超時回復信息的錯誤，但畢竟有日子沒見，他清楚顧晚這一段時間也很忙，沒來得及及時回復消息有太多可能。他甚至已經想好了借題發揮的玩法，心情忍不住還有幾分愉悅。

    可當十分鐘過去，顧晚仍然沒有消息的時候，他就隱隱感到了不對勁。車窗外，天際逐漸消逝的暮光仿佛昭示著某種不詳。

    安靜的車里，通訊器震動的聲音響起，接著是荀七從前座傳來的語速極快的匯報聲：“緊急行動小組接到信號，城西近郊，一級序列成員出現生命體征異常，第一次聯系嘗試失敗，已啟動默認緊急救援方案，請您指示?！彼粗聊簧蠌棾龅拇?，將頭轉向后座，聲音微微壓低，“老大，是顧晚出事了?！?/br>
    預感成真，荀展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薄唇抿成一線，周身的氣場就像回到了戰火紛飛的沙場——他的主場。

    他面色沉靜，聲音不見一絲慌亂地下達了命令，只有最熟悉他的荀七和戴筱能從他微妙的語氣和動作里看出他的緊張，“命特戰組一隊和二隊即刻支援，救援行動級別調整為最高?！彼届o地道出讓戴筱和荀七同時心里一驚的命令，接著道，“我們也過去?！薄笆??！避髌吆痛黧憬拥矫钛杆匍_始分工傳達部署。

    一級序列成員人數很少，通訊器權限級別很高。當監測功能開啟時，若成員出現生命體征異常且無法聯系，軍隊情報部門收到信號后，將按流程進行匯報并采取救援行動。

    那失控的一夜后，荀展心中有愧，因此在送顧晚最新的軍用通訊器時附贈了這一項權限。萬一有緊急情況，或許就能救顧晚一命。

    本沒想到能用上，甚至他覺得矯情，這件事根本沒告訴過顧晚。

    現在，他只覺得無比慶幸自己當初做的這個決定。

    顧晚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