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光(十一)民風淳樸
才剛踏上所謂通向集市的路,白潯就感覺到這里和先前的不同,仿佛有一根麻筋兒一直在體內抽搐,讓他不由自主地開始雙腿發軟。 沒有了指路NPC的帶領,這條街肆無忌憚地對白潯這個外來者散發惡意。明明還是清晨,但氣氛卻像是忽然調到了午夜檔,陽光被一層濃郁的黑霧籠罩在外,無處不在的黑霧隔絕了遠方的路,讓人只能看見從近前一直點到不知什么地方的紅色燈籠。 真要讓白潯形容的話,那明顯鮮艷過了頭的配色,只能讓他聯想起燈紅酒綠的妓院,但濃郁的脂粉味卻掩蓋不了刺鼻的尸臭。 白潯努力在黑霧里探出個頭來,卻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菜攤子,攤主低著頭不知道在做什么,攤位上還擺著小蔥打算,旁邊的黃狗頭偏向一旁,從白潯這個角度看過去,只能看見它吐出的一小節舌頭。 至少從表面上看,配置還和先前相仿。 但兩旁的紅燈籠像是感覺到了他的注視,劇烈晃動起來。 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傳來響動,輕輕的,像是兩塊骨頭在碰撞。 白潯分辨了一會,才隱約聽出聲音的來源,就在他聽出來源的一瞬間,雞皮疙瘩也在瞬間暴起,真要說的話,有點像哄睡的ASMR,但那個是棉簽棒在掏耳朵,而這個聲音,是從耳朵的深處響起,就好像是一條蛇滑膩地鉆進耳蝸,然后一口咬穿軟骨。 攤主抬起頭來。 這一眼,差點沒給白潯當場嚇暈過去。 有那么一瞬間,他又想起了熟悉的兔頭人,但兔兔掛在人臉上好歹還有種毛茸茸的詭異萌感,讓人還能自我安慰說不定是變成了愛麗絲夢游仙境的主人公。 而當人的身軀伴隨著“抬頭”這個動作,露出的卻是一張老黃狗斑禿的臉的時候,那還帶著血斑的舌頭一吸一吐,幾乎能把正常人的魂都給拱走。 帶著腐臭味的潮濕氣息幾乎噴到了白潯的臉上。 他下意識吞了吞口水,恨不得在腦子里變出一雙手來,抱著系統土撥鼠叫。 【它有口臭?。。。。。?!】 還沒等系統回復,白潯又眼尖地看到了轉過頭來的黃狗,確切來說,是吐著舌頭的人面狗。 人長著狗臉已經足夠驚悚,狗長著人臉則更是恐怖翻倍。 好像是一個格外精妙的換臉軟件,在對著人和狗無縫PS,白潯感覺到自己胃里的翻涌,他捂住嘴無聲地干嘔,生怕引起這個不知道什么生物的注視。 攤位上的小蔥和大蒜也逐漸露出真容,被捆大蔥的手法捆住的,分明是一根又一根蠕動的手指,它們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不住地掙扎,但因為被捆住,只能在原地爬來爬去,直看得白潯頭皮發炸。 另外一邊,是一摞一摞的頭發帶著頭皮被帶血扯下,團成一個又一個泥般的球狀物,這些發絲明顯有老有少,棕的白的黃的黑的,都被攤販打理得油光發亮。 似乎是嫌給他帶來的驚嚇還不夠重,先前在耳朵里響起的碎骨聲更是變本加厲,幾乎要撓破白潯的耳膜。 系統的聲音適時響起,對現在的白潯來說,堪比仙樂。 哪怕它只是干巴巴地念劇本。 【雖然這個集市就長在村口,但你也只是跟著村長回村的時候看過幾眼罷了,你也不是沒有好奇過里面究竟有什么,但每次走到入口都會被村里人厲聲攔下,你知道,每一個村人都曾經走過集市,除了你,你很好奇,不只是因為這是村子里你唯一未曾踏入的地方,更因為這是通往神廟的必經之路】 系統音一停,碎骨聲也跟著停下來。 如果白潯知道這是狗頭人發言的前兆,他一定會捂著耳朵跑路,但來不及了,這雙明顯屬于老狗的三白眼,已經牢牢地盯住了他。 “倒是個生面孔,”狗頭人嘴角向上提起,隱約是在笑,幅度之大甚至露出深紅色的后牙床,“怎么?這村里居然還有個年輕的?瞞得我們好苦哇?!?/br> 空氣里不斷傳來這條狗鼻翼扇動的聲音,且隨著它的動作,似乎更多隱藏在燈籠后面的鋪子也被激發了,遙遙地傳來聲音相和。 而那聲音不是別的,正是面前這只狗說話含糊不清的原因——它實在是流了太多口水,以至于每說一句都會響起很響亮的吞咽聲。 黑暗是最好的幕布,那些看不清楚的攤位都隱藏在黑暗后,吞咽聲、移動聲、呼喚聲此起彼伏,卻獨獨沒有一個屬于人。 白潯被這些聲音激得幾乎要當場跪下,那種不知道有幾百雙還是幾千雙眼睛盯著的感覺實在是太恐怖了,尤其是他們還垂涎你鮮嫩可口的rou體。 這條狗明顯地位不低,它繞著白潯快速地轉了幾圈,像是在端詳這根rou條是不是足夠美味。 沒過多久,越發急促的呼吸聲泄露了食客的心情。 狗頭人一頭斑禿的狗毛幾乎都要豎起來: “上好的貨色啊……上好的貨色!你要什么?你說,只要我有,我告訴你,我可是這整條街最好的買主,就沖你這個品相,我可以保證,只收你一半?!?/br> 后面地攤位響起一片整齊的噓聲,各種聲音也熱熱鬧鬧地插進來。 “別聽他的,來我的攤位,我只收你三分之一!” “切,誰不知道你這條狗最貪,哥哥你再走過來些,我這里的東西比他要全得多!” “幾百歲的老東西了,也好意思管人家叫哥?哼!” 最后響起的聲音很快被周圍菜市場討價還價般的喧鬧蓋過,這個聲音沉寂了幾秒,又急切的補了一句: “來我的攤!我管你叫爺爺!” 它們像是被什么東西限制了,聽聲音明明隔得很近,卻只是躲在黑霧后面討價還價。 聽見這動靜,白潯撓著腦殼,一臉蒙圈。 合著我以為你們要白嫖,結果居然那么講道理,還給錢的? 不愧是涿光治下的地區,民風淳樸。 見同行瘋狂擠兌自己,又不想錯過面前的優質糧,狗頭人咬咬牙道: “十年,我只要你十年,這整個攤位你都可以帶走,我也不求什么別的了,只要有你這十年,我就能再撐一陣子?!?/br> 十年?聽到這個量詞,白潯豎起了耳朵。 像是有一根開塞露,把之前堵塞的線索一起貫通了。 為什么村子里沒有一個年輕人,為什么明明是女兒,翠芳卻比王德貴要老那么多,為什么她又在得了貢品之后重回年輕? 這一切恐怕都和集市里的交易有關。 白潯略加思索,拋出一句似是而非的話: “讓我再考慮考慮,這年頭,大家都不容易?!?/br> 他這樣說話是有考量的,之前做推銷的經歷告訴他,順著對方的話頭才能探聽更多,這句話其實涵蓋面非常廣,甚至是一句廢話,但這狗頭人先前的話擺明了是在示弱打感情牌,雖說這種套路他曾經用了千百次,但現在的首要任務就是從它的訴苦里挖出來更多。 白潯明白,為了賣貨狗頭人會把這個“慘”的人設坐實。 這一切主要是源于他在這個副本里“村里人”的身份,也就是說,其他人都默認他了解村里的情況,對“可以透露內情的人”,明顯這些NPC會更沒有顧忌,也會說出更多。 所以為什么給了他身份卻什么都不說??! 狗比系統我干你娘。 這和約炮脫褲子卻告訴他只是屁屁癢要抓一抓有什么區別? 果不其然,狗頭人見賣慘有用,煽情的話更是連珠炮似的往外蹦,動作之做作讓白潯這個曾經的同行都肅然起敬。 白潯強撐著看著一只狗正對自己鼻涕眼淚一起掉,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捕捉到幾句有用的話。 “……靈氣越來越稀薄,現在山上還長著的作物也不過那么一點兒,你們要糧食,我們要精氣,各取所需,很公平不是嗎?” 它一頭的黃毛都垂下來,配著一雙屬于狗的眼睛,看起來居然有那么些可憐: “我的族孫都送給你們吃干凈了,現在就留著這一個兒子在身邊,如果再沒點精氣補充,它很快就會變成一條再普通不過的狗,……我也一樣?!?/br> “你問問這里其他人,哪個不是這樣?就算你要我的rou,我現在也能給你割下來?!?/br> “……這他媽的見鬼的世道!” 不知道是不是它的話實在戳到了各路商販的痛點,紅紅的燈籠在一片的黑暗中無聲地搖晃,一排連成一排,從時間來計算,分明早就應該日出,但這里還是透不進一點光。 如果說,在鬼宅副本中看到的蓮花盛開是白潯進副本以來看到的最為神異的一幕,此時的景象,卻在詭異中莫名讓人覺得動容。 就好像這條看不見盡頭的長街里,每一家都在附和著它,雖然看不清臉,但它們透露出來的感情卻是一樣的,以至于狗頭沉默之后,整條街都安靜了。 這是一種屬于集體的沉默,畢竟關乎生存。 只有一家又一家的紅燈籠都還在搖晃。 不知這種沉默持續了多久,狗頭人才下了總結詞: “我只是想活?!?/br> 不知為何,白潯想起那一夜王德貴看到祭品的欣喜,雖然物種不同,但它們想說的東西似乎是一致的。 他不知不覺握緊了拳頭。 忽然,白潯感覺到掌心一燙,那是被涿光捏在手里寫過字的手掌,里面那兩個字的紋路似乎在瞬間清晰了。 又是那種感覺,好像這整片土地都是他延伸出來的掌紋。 狗頭人邊說邊哭,明明只是做推銷,但涉及到自己的狗生,就明顯參雜了太多真情實感。 但煽情畢竟只是推銷的一部分,很快,它停下抽噎的動作,狗眼里閃爍著狼似的兇光。 “不過嘛,你既然進了集市,那便逃不了了,不如痛快些和我做交易,也省得被后面那些豺狼虎豹生吞活剝,不是嗎?你們人有句話,叫‘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希望你不是個蠢人?!?/br> 它變臉變得極快,身旁的人臉狗也動作迅速地躥到它身后,對著白潯露出利齒。 白潯下意識向身后看去,卻見集市的入口不知何時消失了,他的目光所到之處,四面八方,盡是紅艷艷的燈籠在空中飄蕩。 白潯額頭上生了冷汗,慢慢地順著頭皮滑落。 這整條街,無論是前方還是后方,似乎都長滿了野獸的利齒,令他舉步維艱。 白潯在驚嚇之中,下意識向后退了一步。 他后方的紅燈籠驟然大亮,把這一片的黑暗整個地驅散,露出隱藏的更多攤位來。 正后方露出的是一顆黃鼠狼頭,它慢條斯理地伸出一只人手捋平胡須,斜前方的妖物沒有現形,但一雙屬于獸類的深黃色眼睛在黑暗里驟然閃亮,目光如有實質,像是要從白潯身上撕下一塊rou來;最駭人的要數側后緩緩露出身形的巨物,它爬動的速度極快,露出八條有白潯手臂粗細的蛛腿。 白潯不過是看了一眼,就被那幾條腿上鋼針般的寒光嚇得牙齒打顫。 他僵在原地,心頭沉甸甸地壓下四個大字。 ——無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