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折磨(齊根斷太監受)
這是一個晴朗的春日,紫禁城上碧空如洗。宋清澄跪在遍布淤泥的御溝里,奮力掏挖著阻塞的污物。他用鐵鍬刨出腐爛的鼠尸,忍著惡臭投入背后的籮筐。他一刻也不敢停下,因為落日以前,他必須將這段十丈長的御溝徹底疏通干凈。 不遠處傳來掌事太監的催促聲:“都給咱家麻流兒些!這御溝今天必須清理完全,一點臟污也不能留。淤泥都積存起來,留著送到西苑太液池養荷花……” “是,公公——” 宋清澄和一眾小太監紛紛應了,連忙加快了手中的動作。紫禁城內不許高聲喧嘩,是以掌事太監也不敢過多催促。但在場眾人,沒有一個膽敢偷懶。小太監們心知肚明,倘若不能按時完成任務,或是清理得不夠干凈,一頓板子是無論如何也少不了的。 宋清澄怕疼,更怕被當眾扒下綠袍,露出凈身的傷口,像只牲畜一樣趴在春凳上受罰。他本是華蓋殿大學士宋寒江之子,出身書香世家,然而七歲那年,父親因貪墨被皇帝下旨凌遲處死,萬貫家財皆抄沒入宮,宋清澄雖免于斬首,卻沒錢賄賂奉旨為他凈身的刀子匠。那人于是故意割得深了,以至于宋清澄到現在還時而尿床,在杖責中一旦受疼,更會噴尿不止。 太監們生活清苦,百無聊賴,其中不乏扭曲之人。同院的許多太監最喜歡看宋清澄受罰,還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做“小噴壺”。 宋清澄屈辱至極,可也只能笑臉迎人。他是罪臣之子,曾經又有神童之稱,四歲開蒙,七歲便能做文章。入宮以后,為防他圖謀不軌,宋清澄被點名嚴加看管,絕不許接觸寸字片紙,更需要終身服苦役。宋清澄既然是宮里最低等的雜役,絕無半分升遷的可能,自然任何人都可以對他凌辱打罵。所以,別說叫他小噴壺,就算是用更加難聽的字眼侮辱他,他也只能受著。 被叫得多了,宋清澄也就麻木了。而且他如今的大名,也不見得比這綽號好上多少。 本朝于宦官的管束極嚴,特別是以罪罰沒入宮者,約束更是極其嚴苛。據說這是因為先世宗皇帝在位之時,曾被一名因罪被閹的宦官密謀刺殺,險些命喪黃泉。世宗皇帝恨極了那宦官,因此便規定因罪被閹者是宦官中最為卑賤之人,只允許他們以“閹”、佞”二字為姓,以與其它宦官區分。就連他們的名字,也不準許使用任何含義美好的字眼。 當初入宮,宋清澄被送到了一位以變態聞名的老太監手里。老太監年老體寒,夜晚硬要抱著宋清澄入眠。偏偏宋清澄有尿床的毛病,老太監被他尿了一身,懷恨在心,登記姓名的時候,便強行給他報了一個“漏”字。至于姓氏,老太監倒是讓宋清澄自己選。宋清澄不愿以佞為姓,只得選了閹字。于是從那以后,在所有官方的文書上。宋清澄的名字就不再是宋清澄,而是閹漏。 天下沒有比這更大的侮辱了。 宋清澄一度不堪折磨,企圖結束自己的生命??赡罴霸诮谭凰緸榧说哪赣H與jiejie,他握刀的手每次捏緊又放下。再苦他也得活著。他若在宮內自盡,母親與jiejie便會被流放至邊疆,充作營妓慰勞軍士。宋清澄不忍連累親人,只能在禁宮茍活。后來天長日久,日復一日的苦役使得他漸漸屈服于命運。除了抓緊干活,免于懲罰以外,宋清澄的腦子里已經不剩下太多想法。 如今是永嘉十二年,距離宋清澄入宮,已經過去整整八年了。 春天的太陽不算多么毒辣,但也足以曬得人滿頭大汗。宋清澄跪在地上拼命挖泥,忽然聽見一陣噪雜的車轱轆聲。他抬起頭,向長街上望了一眼,只見一眾綠衣太監,正壓著幾車的貨物往宮門處走。領路的是一位戴冠的青衣太監,宋清澄身旁的掌事太監見到那青衣太監,便湊上前與他低聲攀談起來。 掌事太監滿臉堆笑,道:“張公公,您老好。您這是派的什么好差使?” 那張太監道:“害,老夏,咱家哪里能有什么好差使!都是賣氣的活兒。萬歲爺今夏預備移駕西苑避暑,咱家這不正壓著庫房里的家具,往西苑玉熙宮運送么?老夏你瞧,這么幾車的東西,小子們累得汗流浹背的,竟只是一張螺鈿彩漆拔步床!咱家這來來回回,還不知道要搬多少趟?!?/br> 管事夏太監吃驚道:“只一張拔布床,竟占了這么幾大車?” 張太監道:“哎喲可不是!別說老夏你了,咱家如今也算是半個御前的人了,在庫房里瞧見這張大拔布床,那也是驚得走不動路。漂亮,實在太漂亮了!嫦娥娘娘住的廣寒宮啊,也未必有這樣的奢華。不信,你到那邊瞅一眼?” “那我也漲漲見識?!毕奶O走到車旁,掀開油布看了一眼,立刻驚叫道:“我的天,造孽喲!這東西……難道是萬歲爺命工匠新造的?” 張太監道:“哪兒能!萬歲爺圣人下凡,最是愛惜民力,平日里連綢緞都不穿,哪里會造這種傷天害理的東西?這都是當年從宋寒江那jian賊家中抄出的贓物!萬歲爺他老人家原本不愿用這臟東西,聽說還是司鶴臺的那個沈公公,說重新打床還要另費木材,讓這東西放庫房里白白蛀了,不如物盡其用,萬歲爺才松了口。喏,像這一模一樣的螺鈿彩漆大拔步床,庫房里還有整整八十座呢!” 夏太監倒吸一口涼氣,道:“宋寒江這jian賊,如此胡作非為,貪贓枉法,被抄家滅族果然是罪有應得?!?/br> 張太監頷首道:“咱們萬歲爺英明神武,親政第二年,便將那宋賊及其jian黨一網打盡!這不,國庫的虧空補上了,軍餉有著落了,水澇的賑災銀子也有了。不是我說,永嘉初年那天下亂成什么樣了,沈匪險些打進皇城!這幾年來河晏海清,天下太平,外頭的人都說啊,咱們萬歲爺是紫微星下凡……” 兩個太監聊著天,逐漸往神武門的方向去了。宋清澄聽著自己的父親遭人唾罵,臉上竟是一片麻木。他曾經也恨過,恨過蒼天,恨過皇帝,恨過父親,也恨自己。但是八年過去,他的眼淚早已經流干,幼年的記憶被宮廷生活沖淡,他甚至連父母的面容都記不清了。他不再是大學士之子宋清澄,他是閹漏,是紫禁城里一個被割掉了子孫根的下賤奴婢。 宋清澄頂著一身的惡臭,在御溝里一直挖到下午。他如今十五歲,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因為缺乏營養,瘦得像是一株楊柳。雜役太監吃的都是最劣等的飯菜,宋清澄上午也只分到一個冷饃。他挖到此時,漸漸覺得體力不支。 偏偏天公不作美,好好的日頭,說轉陰就轉陰,不一刻竟然下起了雨。起初只是蒙蒙細雨,南風一刮,雨便越來越大,跳如白珠。 “哎喲我的老天爺,這時候怎么下起了雨??!通不完御溝,太液池栽荷花的淤泥交不清,可讓我怎么向上頭交差!”夏太監急得直跳腳,擼起袖子竟親自下御溝挖了起來,“大家伙兒快些挖,籮筐都護好了,別讓雨水把筐里的淤泥沖走了!” “是,公公——” 宋清澄趕忙把背上的籮筐抱進懷里,用自己的身子護著?;j筐挪到身前,一股惡臭撲面而來,熏得宋清澄幾乎當場嘔吐。他向筐中望去,只見一只死耗子睜著血紅的眼睛,正是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樣。 宋清澄胃里翻江倒海,渾身又被澆得透徹,很快便搖搖欲墜。他跪在雨里艱難支撐,幾次接近昏厥,看東西都漸漸模糊。忽然只見長街那頭的瓊苑東門里,走出一個身著飛魚服的青年太監。青年太監撐著傘,一路踏著風雨走來。他徑直走到夏太監的面前,道:“夏櫞,不要挖了?!?/br> 夏太監一驚,連滾帶爬翻出御溝,連聲請安道吉祥,“林總管!什么風把您老人家給刮來了!這么大風雨,您老先找個地方避避雨,有什么話慢慢吩咐?!?/br> 林汲道:“都不必挖了。我領你們到后苑的浮碧廊里躲雨。若是一會兒雨停了,你們再繼續做活;若是雨一直不停,到了點大家就散班回去?!?/br> 一眾綠衣小太監面露喜色,唯獨夏太監遲疑道:“可是林總管,這淤泥今天送不到西苑,太液池里的荷花該怎么辦?” 林汲白他一眼,道:“不差你們這一點兒?!?/br> “是是,奴婢糊涂,奴婢糊涂?!毕奶O不敢得罪林汲,忙叫眾人放下手中活計,一道去浮碧廊躲雨。他一路點頭哈腰,討好地替林汲撐著傘,心里卻直犯嘀咕——林公公,那可是御前的大總管,萬歲爺跟前兒的紅人。這離恨天外的神仙,怎么管起他們城隍廟里的這點破事兒了? 夏太監心中費解,宋清澄跟在眾人最后,心情也是一樣忐忑。 他不認識林汲的面孔,但卻認識他身上的大紅飛魚服。那是僅次于蟒袍的二品賜服,非蒙皇帝恩賞不能穿著。宋清澄看到那飛魚賜服,就想到了紫禁城的那位主人。 在宋清澄腦海的一角,隱約留存著有關皇帝的一點記憶。那是七歲家變之后,他戴著鐐銬跪在陰冷潮濕的詔獄里,皇帝從他的面前走過。他看到一雙干凈的皂靴和黑色的衣擺,隱約聽見有人說:“陛下,宋賊這幼子今年只有七歲,還是不曉事的年紀。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不若網開一面……” “不曉事?宋神童不是已經會做文章了——”皇帝哂笑一聲,“既然如此,便讓他凈身入宮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