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說家里怎么沒人，原來出去買菜了啊?！编嵪蛘茏呓恍┚吐牭剿蟾绺f話，用詞輕松，語氣帶點寒暄的客氣，好像一家人又好像不是一家人。鄭向哲反應了幾秒，也帶著點客氣，說：“嗯，不知道你回來了，我沒帶手機，等多久了？”

    “沒多久，我這是來接曉羽的?！?/br>
    不知道為什么鄭向哲的臉有點僵，但還是笑著點了點頭，問：“這位是？”這問的是他大哥懷里摟著的一個年輕姑娘，那姑娘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穿著條玫紅色的連衣裙，看不出長得什么樣，因為妝實在化得很濃。

    “哦，介紹一下，這是瑩瑩，我女朋友?，摤?，這是我弟弟，鄭向哲?！?/br>
    鄭向哲心思卻沒在這位瑩瑩姑娘身上，因為楊曉羽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非常非常緊，他不明所以的低頭，看到楊曉羽再沒了笑模樣，眼角和嘴角微微耷拉著。他以為楊曉羽這是太想他爸爸了，又不好意思當著外人表現出來，才露出這種表情，于是伸手又摸了摸楊曉羽的頭，輕聲說；“你看，我說了你爸爸回國就會來接你的。開心吧？”

    過了好幾秒，楊曉羽才點點頭。他并不是不高興他爸爸來接他，因為這是少數幾次他爸在明明還不用管他的時候提前來接他回家，但他不喜歡那個叫瑩瑩的女人。因為每次他爸爸有了女朋友，都更加沒空理他，他想不明白他爸為什么帶著女朋友提早來接他。

    四個人一起上了樓，鄭向哲打開門就說：“幸好買了不少菜，四個人也夠吃?！?/br>
    “哎呀，不用了，我們這就回去了，曉羽都打擾你這么久了?，摤?，去給曉羽收拾一下東西，一會兒我帶你們倆一起出去吃?！?/br>
    鄭向哲看著他大哥走進里屋的背影，短促的皺了一下眉，他忽然覺得自己這就像個寵物狗酒店。他低下頭，發現楊曉羽依舊攥著他的袖子，心里才感到一些安慰，到底是沒白帶，沒有立刻甩下他。鄭向哲蹲下身子，平視著楊曉羽的大眼睛，忽然感到一絲不舍，可兒子是人家，他有什么不舍的呢。

    “小叔，我要走了。能把甜筒帶走嗎？”楊曉羽小聲的問。

    “可以。這是專門買給曉羽的，當然能帶走?！编嵪蛘茳c點頭。

    楊曉羽想問鄭向哲，你有空的時候會來看看我嗎？可他沒有問，他很怕鄭向哲推脫說之后會很忙，也怕鄭向哲答應了卻遲遲不來，讓他更加難受。一切都太突然了，他還沒有做好離別的準備，他的快樂似乎就是注定了要在某個時刻戛然而止。

    鄭向哲看到楊曉羽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染上一些水氣，愈發喜歡這個孩子，覺得自己這一個多月沒白辛苦，于是收斂了心里的不舍，笑著說：“小叔會去看你的?！?/br>
    楊曉羽抿著嘴點點頭，終于松開了鄭向哲的衣袖。

    人啊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鄭向哲送走了大哥他們，回到屋里。他腦子里有點空，于是覺得應該干點什么，就拿出環保袋里的排骨和蔬菜進了廚房，他圍上圍裙把排骨切成小塊，忽然想著不然還是查一查菜譜，試試炒個糖色，曉羽還是更喜歡吃紅燒的排骨……啊，曉羽已經回去了，他想。他一下就連吃飯的興趣都沒有了。僅僅過了一個多月，這房子忽然就變大了似的，空空蕩蕩起來。

    鄭向哲又恢復了日以繼夜的讀書生活，書本總是能讓他平靜下來，也讓時間過得飛快。等到周末，他想起自己答應了楊曉羽去看他，便打了個電話給大哥，可惜他大哥那邊亂糟糟的，似乎在外頭，說是正忙，晚一點給他回電話，可他卻左等右等也等不到回電。等臨近大學開學的時候，他再聯系過去，他大哥又說正在出差，而曉羽前兩天已經開學去學校了。

    鄭向哲無奈只好擱置了去看楊曉羽的計劃，先忙自己開學后的課程安排。結果就在某天下午他收到了張老師的微信，說是楊曉羽在學校打人了，因為聯系不到楊曉羽的父親，所以想讓他去一趟學校。

    鄭向哲看到這條微信，心里就咯噔一下。他大哥已經知道楊曉羽被同學欺負的事情了，那楊曉羽為什么還在原來的學校？他回復完張老師，一下課就直奔了楊曉羽的學校。

    他到達寄宿學校的時候，校園里很安靜，保安接到通知將鄭向哲放了進去。大約是下午自習的時間，教學樓里既沒有老師講課的聲音也見不到學生走動的身影，鄭向哲走到二樓的校長辦公室，先看到了坐在門外垂著頭的楊曉羽。男孩的校服裂開一個大口子，褲腿和膝蓋上全是塵土。鄭向哲心里很亂，他總覺得這個被頹喪籠罩了全身的小黑影不是從他家拎著甜筒離開的那個孩子。他走過去蹲在楊曉羽身邊，輕輕叫道：“曉羽？”

    楊曉羽抬起頭，眼神空洞的看了他一眼，可也就是看了一眼，什么表情也沒有，然后就有低下了頭。鄭向哲心里像被挖走一塊似的疼，他不知道前因后果，沒法判斷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問題，可他見不得楊曉羽這個樣子，他心疼。

    “曉羽，你告訴我，是怎么回事？你告訴我，你是打人了嗎？”鄭向哲又問，可楊曉羽似乎又成了他第一次見到的模樣，不肯開口。

    這時，校長室的門開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性走了出來，她看到鄭向哲立刻回頭問：“這是楊曉羽的家長嗎？”

    屋里一陣腳步聲，立刻有個男人的聲音說道：“你是楊曉羽的……叔叔，對吧，請你到里面來，我們有些情況要和你說?！?/br>
    “你就是楊曉羽的家長??！你知道他都干什么了嗎！他把我兒子的頭往馬桶里摁??！你們做家長的會不會教育孩子??！怎么能做出這么惡心的事情！”那個三十多歲的女性忽然就叫嚷了起來，尖利的聲音在安靜的樓道里回蕩。

    “您進來說，進來說，我們肯定會嚴肅處理這件事的，但也不要吵到學生們自習?！毙ｉL趕緊安撫這位母親。

    鄭向哲站起身，想著那段凄厲的控訴，然后進了校長室。他一聲不響的面對了家長的憤怒指責和校長的嚴厲批評，他忽然想自己現在這個非暴力不合作的樣子大概跟楊曉羽剛到自己家時差不多吧。直到對面那位滿腹怒氣的母親說得口干舌燥質問鄭向哲打算怎么解決此事的時候，鄭向哲才破罐子破摔的站起來給對方鞠了一躬，然后有氣無力的說：“實在對不起，我會把楊曉羽帶回去好好教育的，一定認真對待這次的事情，如果您那邊產生了醫藥費，我們也會負責賠償的?！闭f完又鞠了一躬，然后就坐了回去。

    鄭向哲眼看著校長好言相勸說一定會給楊曉羽處分才送走了那位母親，忽然感到很憤怒，他一直在思考，他的憤怒究竟是指向誰的？楊曉羽？校長？他哥？還是他自己？

    “楊曉羽同學這次的行為實在非常惡劣，我們希望家長……”

    鄭向哲抬起頭，看著準備對自己長篇大論的校長，拿出手機開始播放兩個月前的那段錄音。

    “楊曉羽就是個有媽生沒爹教的野種！”，嘲笑聲在掛著“嚴謹　勤奮　求實　創新”校訓的辦公室里刺耳的響起。

    “你上次在教學樓里錄的？！你這是違反校內……”校長愣了一下，立刻激動起來。

    “這個音頻，我并沒有要放出去的意思，您放心?！编嵪蛘艽驍嗨?，“然后我想給楊曉羽請個假，把他帶回去好好教育。也請你手下留情，再給孩子個機會，別給他記處分?！编嵪蛘芸粗矍斑@位挺著肚子的中年男子，他已經把條件開出去了，一副完全沒有要和學校叫板的意思。

    校長非常意外，似乎沒想到能夠這么簡單解決這個事情，他立刻改變了態度，“可以。孩子還小，肯定得給改正的機會.....”

    鄭向哲自己都覺得自己窩囊，可他不是楊曉羽的直系親屬，沒法再替他大哥要求更多了，要鬧也得是他大哥自己來鬧，他鄭向哲想鬧都沒有合理的身份。他感到非常的悲哀和無力，就像是他自己把楊曉羽又送了回來一樣。

    去宿舍簡單收拾了東西，沉默的鄭向哲帶著一言不發的楊曉羽坐上了回家的車。他們回了楊曉羽的家。偌大的別墅里空無一人，連保姆也不在。

    楊曉羽一進屋就沖進了自己房間，他不想跟鄭向哲說話，鄭向哲騙他，他說要來看他的，卻不守信用。如果做不到，就不要給他希望，如果那時鄭向哲沒有說要來，他就不會一直等一直等，讓那個甜筒一直呆在冰箱里直到他失望的回了學校，連一個可以想想就能開心的回憶都帶不走。

    門外傳來鄭向哲說話的聲音，楊曉羽以為他爸回來了，就靠到門邊去聽。

    “你忙什么忙！你給我回來！”

    “你為什么把楊曉羽送回那個學校！我都說了他在那被人欺負，換個學校很難嗎！”

    客廳里只有鄭向哲一個人的聲音，似乎在打電話。

    “我每次聯系你說要來看他，你都敷衍我，你敷衍我不要緊，你自己兒子你也敷衍嗎！”

    楊曉羽打開了門，他看見鄭向哲還站在玄關，一手扶著鞋柜，一手拿著電話，怒吼著。

    “你沒時間，那你急著接走他干嘛！”

    “你女朋友說喜歡小孩，你就把人接走，你女朋友弄不了，你就把孩子扔學校去，那你就找個好學校??！”

    “這就是最好的寄宿學校？！狗屁！你知道曉羽被人欺負成什么樣了嗎！根本沒有老師管他！你不關心他，老師當然也不會關心他！給多少錢都沒用！你還讓我把他送回去！你不心疼他我還心疼呢！”

    鄭向哲說完這句，右手狠狠捶了一下門框，他聽夠了他大哥的那套敷衍之詞，終于明白了楊曉羽為什么剛到他家時那么難以相處。他生大哥的氣，也生自己的氣，可又毫無辦法。

    就在這時，他被人從身后抱住了大腿，聽見楊曉羽嗚嗚哭著說：“我不想回去.....別送我回去……”

    鄭向哲掛掉了電話，轉身蹲下，楊曉羽一下抱住了他的脖子，淚水蹭的他滿脖子都是。

    “小叔.....你再給我出一次卷子吧……我會好好考的……我一直有在做題……如果我考得好……一定考得好的……考好了……你就帶我回去吧……我想和你一起……”楊曉羽聽到鄭向哲說聯系過他爸爸要來看他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繃不住了，那句“你不心疼他我還心疼呢”就像一柄鋒利的匕首劃破了楊曉羽心里厚厚的保護膜，他從麻木里醒來重新感受到這個世界，難過和委屈邊一起涌了上來。他抱著鄭向哲撕心裂肺的哭，如同那個雷雨交加的夜里一樣緊緊的抱著，仿佛只要這樣抱著他就不用再害怕了。

    鄭向哲聽了楊曉羽的話，也開始掉眼淚，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跟著楊曉羽哭，可他心里絞著疼，眼睛里就忍不住淚。他受不了那個舉著滿分試卷和他一起去買菜，笑著對他撒嬌說要吃巧克力甜筒的男孩被人堵在廁所里扒褲子或者駝著背坐在校長室外的走廊里發呆。

    他拿起電話，又打了出去，對著電話里決絕的說：“大哥，你要是管不了他，那就交給我管。你給他換到我家附近的小學去，走讀也行！”他聽到電話那頭如釋重負似的回答，立刻掛斷了電話，輕輕拍著楊曉羽的背，說：“咱們收拾東西，我帶你回家，回咱們自己家去。那個破學校，以后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