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這是江夜南人生中第一次給別人開家長會,他捏緊了挎包的肩帶,有些不知所措。 腳下是他曾經站過的地方,如今翻修了一遍,顯得陌生又熟悉。他跟著人潮踏上樓梯,穿著校服的少年少女與他擦肩而過,跑去cao場上體育課,上課鈴回蕩在教學樓里。他在恍然之間產生了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就好像他仍然在讀書,之前的經歷只不過是一場過于真實的噩夢…… 但耳邊的嘈雜又把他拉進了現實,他長呼出一口氣來,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不會再有人記得他吧。他又低下頭來,看了看自己今天特地挑的襯衣和長褲,是特意往成熟的方向穿的,只是好像完全沒意識到他的臉放進學校的人海中仍然看不出來和其他學生有什么區別。 很多家長似乎互相熟知,紛紛交談著自己家的孩子的學習,要不就去主動找科任老師詢問情況。只有他愣愣地站在一眾人群里,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 嚴格來說,他甚至算不上家長……他該做些家長的事嗎? 課已經上完了,人流錯擁,其他家長被學生帶到教室的空桌。江夜南四下張望了一番,沒有看見程尋真。反而有兩三個女孩子打鬧著上前來圍住他來:“那個……請問你是哪個學生的家長嗎?” 江夜南朝她們笑了笑:“我來找高三一班的程尋真,請問高三一班是在這一層嗎?” “對對對!你是程尋真的哥哥嗎?”其中一個短發女生眼睛亮亮的,仰頭看著他:“感覺和他不太像,是親哥哥嗎?” 江夜南有些慌張地擺了擺手:“我不是他……” 一個女生提議道:“要不我們帶你過去吧!程尋真是副班長,平時很忙的!” “我帶他過去就可以,你們不用管?!背虒ふ娴穆曇艉鋈粡乃麄儽澈箜懫饋?,他站在樓梯口,有些懶散地斜靠在墻壁上,抱著臂問那群女生:“鈴已經響過了,你們幾個不用上體育課嗎?” 那幾個女生一見到他,瞬間就嘰嘰喳喳地離開了。 “小真?!苯鼓峡聪蛩?,忽然放心地笑了一下:“我還以為找不到你了?!?/br> 程尋真直直地看了他片刻,忽然紅著耳朵把臉轉了過去:“你穿成這樣干嘛?按平時那樣穿不就好了……” “平時那樣”指的是江夜南平時穿的沒什么特色的長袖衫和短外套,而今天的他穿了一件雪白的襯衣,下擺束進褲腰里,顯得干凈高挑,純白的襯衣映著白皙的皮膚,站在走廊窗戶照進來的陽光下,遠遠看去就像在發光。 江夜南小聲地解釋:“我怕你們老師覺得我年齡小,長得不像家長……”他往樓梯口看了一眼,笑了笑:“你平時就那樣和女同學說話嗎?還挺威嚴的?!?/br> “什么威嚴……我之前在學生會干過半學期,嫌麻煩退了。我跟女生沒什么交流……剛剛那幾個都是高二的小鬼頭而已,隨便來個學生會的都是那樣……” 程尋真向他解釋,又發現沒有解釋的必要,慢慢閉了嘴。 他又看了一眼江夜南,心里有些莫名的癢,湊過去輕輕說了聲:“謝謝你啊,江哥?!?/br> 指的是肯來學校幫他開會的事。 江夜南愣了愣,耳根有點泛紅:“謝什么,都是一家人?!?/br> 家長會開了很長的時間,老驢似乎說了很多事情,不過聽過他幾次會的人都知道——全是沒營養的老生常談。江夜南拿著一個小本子專心地做了兩頁的筆記,還把發下來的一大疊資料成績表認真整理了一遍,收進了自己的包里。 很少會有家長去學校開會能耐下心一個字接著一個字地記下科任老師那些廢話,連程松都左耳進右耳出。江夜南卻像是在自己聽課一樣,神情專注認真。程尋真站在走廊上漫不經心地看過去,江夜南正坐在吊扇下方,清瘦的脊背掩藏在鼓動的襯衣里,柔軟的發絲吹得一縷縷向外散開,他埋著頭在本子上奮筆疾書。 回到家時天已經黑了,江夜南把自己包里文件夾和筆記本全交給了程尋真:“你們班主任就交代了這些,你好好看看?!?/br> 程尋真點了點頭,示意放在自己的桌上。他看著江夜南走進浴室,纖瘦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江絹還沒下班,客廳空無一人,他甚至能聽見浴室嘩嘩的水聲。 他把桌上那些資料隨便翻了翻,不感興趣地拿到一邊。倒是筆記本上江夜南秀麗的字吸引了他的視線。 有點意外,沒想到他寫字竟然這么好看…… 忽然一張標著醫院名稱的體檢單露出一個邊角,他疑惑地扯了出來。 上面標示著各項數據,左下角是婦科醫院的標識,但檢查人的名單上卻明明白白地寫著“江夜南”三個字。 盡管早就有些關于性別方向的猜測,但真正親眼看到還是忍不住詫異了。 江夜南竟然真的是女人嗎? 不會的……他雖然行為總是有點說不出的娘,但那張臉和突起喉結都是明顯的男人,聲音也是,身高也是…… 種種猜測逐漸有了一個明晰的答案,他拿著那個檢查表正準備仔仔細細地往下看,忽然聽見浴室的門打開,江夜南急急忙忙地從浴室里跑了出來,頭上掛著水珠站在他房間門口,他看著程尋真手里正好拿著他的檢驗單,擔心的事已經發生了,臉白成一片。 “小真……”他顫抖著嘴唇。上午去醫院檢查后就直接去了學校,忘記包里還放著一張體檢單。 但程尋真卻沒有任何表情,連意料之中的嫌惡也沒有,只是走過來把房間的門拉上,將自己和江夜南鎖在房間里。江夜南的睡衣里散發出清爽潔凈的氣味,他深吸了一口,坐在椅子上看向江夜南,語氣很認真:“江哥,你說過我們是一家人,對嗎?” 這個架勢好像是要和他談一談。江夜南點了點頭,又聽見對方繼續說:“這么多年以來,除了我爸,從來沒有人和我在同一個屋檐下待這么久,而我還對他一無所知?!?/br> “江阿姨,我爸,他們都知道你的事情,就我不知道……因為你一直就把我當作外人,是不是?” 他說著,眼睛漸漸低垂下去,似乎是受了傷的樣子。 江夜南怔了怔,心里柔軟得化成一片水。他本來以為這個疏忽只會換來對方的取笑和挖苦,畢竟已經經歷很多次了……但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小心翼翼,只是為了表達和他的親近。他走過去,坐在程尋真的旁邊,摸了摸他的手:“不是的小真,我只是……” “只是什么?”程尋真抬起眼來,反握住他的手。少年的手心那么燙,就好像把一片guntang的真心都捧在了手掌上,熱得江夜南眼睛聚起一片水霧。他咬了咬牙,在心里做出一番掙扎后才慢慢開口:“我的身體太奇怪了,我不想讓你知道……” 哪知道程尋真只是笑了笑:“能有多奇怪?世界上奇怪的事情多了去了,每個人都不一樣,你要是奇怪,那我和你一樣奇怪?!彼鋈怀鼓蠝愡^來,眼睛里閃著光,近得連呼吸都交纏在一起,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渴求的低?。骸白屛铱纯?,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