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曲雪瓏沒有像往日般牽著玉鸞的手，只是問道：「身體好一點了嗎？」

    玉鸞溫和地點頭道：「托曲爺洪福，感覺好多了?！?/br>
    曲雪瓏回頭看著高墻外的晚霞，問道：「你看過請帖了嗎？」

    「看過了?！褂覃[凝視著曲雪瓏的側臉，認真地道：「我會跟著您前往樓府……」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一字字道：「跟樓爺一刀兩斷?！?/br>
    玉鸞需要跟樓月璃作出最後的交代，徹底了結他們的過去。

    曲雪瓏若有所思地看著玉鸞一陣子，玉鸞感到他的眼底里似乎翻滾著一點漣漪—自己看不懂的漣漪。

    不是因為玉鸞決定跟樓月璃分開而產生的喜悅，而是更為難以捉摸的情感。

    玉鸞還來不及細想，曲雪瓏已經開口道：「樓府人多，到時候你要站著應酬，你的膝蓋還沒有好，久　站恐怕對你的傷勢不利?！?/br>
    曲雪瓏頓了頓，又道：「你若是想跟他說些什麼，我可以改天帶你到樓府私下拜訪?！?

    他那久違的關心讓玉鸞心里溫暖，但其言下之意卻使玉鸞大惑不解。

    玉鸞自是明白曲雪瓏不愿意自己的姬妾再跟情夫見面，可是他又說之後可以帶玉鸞見樓月璃，而他的語氣聽起來也不像是搪塞敷衍。

    曲雪瓏從來不是夸夸其談的人，他既然說得出那句話，那就表示他的確有這個打算。

    所以，曲雪瓏是不希望自己赴這個會嗎？

    玉鸞抿緊唇角，他早已經聽聞無數風言風語，說他被逐出海霞院，淪為曲雪瓏的棄妾，所以玉鸞需要挽著曲雪瓏的手臂出席這等盛會，以行動告訴那些長舌婦，自己還是嬌寵如昔。

    每次夕霧告訴玉鸞，又有哪家媒人上門找曲雪瓏說親，又有哪家夫人托橘如把自己未出閣的千金的　　畫像放到曲雪瓏的案頭時，玉鸞就無法壓抑內心的恐懼。

    只有曲雪瓏，是絕對不能跟任何人分享的。

    雖然曲雪瓏和自己之間的確出現了問題，但他們會一同克服的。

    一定可以的。

    「曲爺，我……」玉鸞低頭，任由金步搖上的珍珠流蘇拂落肩膀，他輕聲道：「我還是想去，畢竟那　是清淮的喜事，我要是不去，也是於禮不合?！?/br>
    其實玉鸞只是一個妾而已，出席與否根本無關痛癢。

    曲雪瓏沉默片刻，還是點頭道：「你叫夕霧找裁縫給你造一身新衣服吧?！?/br>
    樓倚暮云，落梅霞翻，檐廊下桂揖輕如翼。

    玉鸞沒有抬頭，只是凝視著曲雪瓏那愈來愈漆黑的影子。

    他很快便後悔自己那虛榮的堅持了。

    難得曲雪瓏剛才關心自己，而且樓月璃本就是他們之間的心結，自己不該在跟樓月璃有關的事情跟　　上曲雪瓏有相左的想法，免得他誤會自己。

    正在此時，曲雪瓏的影子晃了晃，他向玉鸞走前了一步。

    玉鸞猛然睜大眼睛，如同死水的眼眸漸漸泛起光芒，整顆心更是懸在半空中，卻始終不敢抬頭。

    以往自己只把衣鬢廝磨視作尋常，但現在光是曲雪瓏的稍微靠近已經足以使自己狂喜。

    然而，玉鸞屏息等待的溫柔擁抱并沒有降臨，他只聽到曲雪瓏道：「我先回去了?！?/br>
    又是那云淡風輕的語氣。

    玉鸞忍不住仰頭看著曲雪瓏，明明眼眸里藏著千言萬語，但始終欲語還休。

    但見東風料峭，遠方疊翠猶縈殘雪，云綻錦霞映照得曲雪瓏的臉頰也泛起桃花艷色，偏偏眼神已經悄然染上長夜昏暗。

    曲雪瓏略略頷首，從玉鸞的身邊離開。

    玉鸞微微抬手，鼓起勇氣想要握著曲雪瓏的衣袖，但那片衣袖只如同一陣輕風，無聲無息地從玉鸞的掌心滑走。

    晴景輕熙，漸天如水，笙歌錦繡鋪展云霄百里。

    曲雪瓏和玉鸞攜手踏進樓府，但見樓府里正是綺羅張筵，滿庭永新瓊樹，走廊上的花燈如隨步金　蓮，四處衣香鬢影，凡是鳳臨城里有些頭臉的無一不前來慶賀樓月璃和曲清淮。

    畢竟曲雪瓏乃是曲清淮之兄，所以不少人也前來恭喜曲雪瓏，可是樓月璃并非入贅，曲清淮的兒女也是隨夫家樓姓，還沒有解決曲家後代的問題?，F在曲家小妹也快將為人母了，曲家長子卻依然守著　一個男人，毫無成家立室的意思，加上近來又屢屢傳出玉鸞失寵一事，大家不免把二人失和看成跟玉　　鸞始終無法為曲雪瓏傳宗接代有關，看著玉鸞的眼神也多了幾分好奇探究。

    玉鸞故作未聞，低眉垂目地跟著曲雪瓏走進樓府大廳。

    林光衣冷，云影入池，玉鸞看見曲清淮站在大廳中央，正被眾星拱月地簇擁著，樓月璃則站在曲清淮的身邊，笑得眉眼彎彎地看著可愛的新婚妻子。

    曲清淮的衣衫寬松，卻已經掩不著隆起的小腹。她比從前圓潤了一點，雖然白嫩的臉蛋上只畫著淡妝，但丈夫的關愛使她自然而然地變得更美麗。?

    縱使玉鸞離樓月璃不遠，可是向來對他極為在意的樓月璃卻似乎沒有看到他，只是全神貫注地看著曲清淮。

    「月璃月璃，孩子又在踢我了！」曲清淮拉著樓月璃的手往自己的小腹上撫摸，樓月璃彈了彈她的額頭道：「那麼多人看著，你也不害羞?！?/br>
    「有什麼害羞的?！骨寤赐铝送律囝^。

    曲雪瓏站在玉鸞的旁邊，一言不發地看著樓月璃和曲清淮。

    玉鸞呆呆地看了樓月璃一陣子，才忽然想起曲雪瓏還在自己的身邊。他立即偷偷瞧了曲雪瓏一眼，　　　只見曲雪瓏還是平日的模樣，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正當玉鸞想說幾句話時，曲清淮已經看見他們了。她挺著肚子，有點笨重地向二人走去，大喜道：　　　「你們總算來了！」

    「恭喜你?！骨┉囈幌虼┲驼{，今天難得穿了一身十樣錦色交領長袍，清淡的眉眼也染上幾分　喜慶。他打了個手勢，橘如便把幾匹絲綢雙手遞給曲清淮的婢女。

    曲雪瓏道：「這幾匹是上等的云白錦，你可以用來為你的孩子造衣服?！?/br>
    「你別叫得那麼生分，這小家伙可是你的侄子啊?！骨寤磽崦「?，笑道：「你的小侄子佻皮得很，天天也在起勁地踢我?！?/br>
    說著，曲清淮一手抓著曲雪瓏的手，一手抓著玉鸞的手，然後低頭看著自己的小腹，興致勃勃地道：「這位是舅舅，那位是舅母，他們是不是長得很好看，一看就知道是天生一對？」

    玉鸞看得出曲清淮那打從心底的喜悅，她想必以為既然玉鸞隨曲雪瓏來到這里，那就表示他們已經和好了。

    此時，樓月璃走到曲清淮的身邊，失笑道：「他隔著你的肚皮會認到大舅子和嫂嫂嗎？」?

    他喝了點酒，正是朱顏酡醉，鬢惹烏云，一雙媚眼愈發勾人，似乎絲毫沒有察覺自己之前在曲雪瓏和玉鸞之間鬧出了什麼樣的風波。

    曲清淮松開雙手，轉頭向樓月璃鼓起嘴道：「他動了一下，分明是認到哥哥和嫂嫂了?！?/br>
    樓月璃輕笑著，他看了曲雪瓏的賀禮一眼，回身向曲雪瓏作揖道：「謝謝大舅子和嫂嫂?！?/br>
    「恭喜樓兄?！骨┉囈沧髁艘灰?。

    想起待會要跟樓月璃說的話，玉鸞壓根兒不敢直視樓月璃，只垂頭看著自己丶曲雪瓏和樓月璃那幾道難分難解地重疊的身影。

    樓月璃偏偏彎身凝視著玉鸞，似笑非笑地道：「嫂嫂看起來好像不太舒服呢?！?/br>
    玉鸞頓時嚇了一跳，轉身便躲在曲雪瓏懷中，整個人也在瑟瑟發抖。

    他實在太高估自己了，他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坦然面對樓月璃，但現在他甚至不能直面樓月璃，遑論說出那些狠心絕情的話。?

    怪不得曲雪瓏阻止自己來到這里。

    樓月璃微笑看著玉鸞的失態，站在一旁的曲清淮則關心地道：「嫂嫂看起來還病著呢，要不要先到人少的地方休息一下？」

    玉鸞怯生生地抬頭看著曲雪瓏，他的確面無血色，一副受驚過度的模樣。

    曲雪瓏點點頭，向樓月璃和曲清淮道：「失陪，我先帶玉鸞離開?！?/br>
    他帶著玉鸞穿過人群，走到大廳的四扇三交球紋菱花門扉前。

    玉鸞一直悄然觀察曲雪瓏的神色，但他絞盡腦汁也實在看不出曲雪瓏的心思，只好硬著頭皮道：　　「我真的會跟他說清楚的?！?/br>
    曲雪瓏回過頭來，久久地看著玉鸞。

    又是那種讓玉鸞讀不懂的凝視，玉鸞總是急切地想要明白那背後含意，最後卻只是徒勞無功。

    曲雪瓏輕輕抬手，似乎想要撫摸玉鸞的臉頰，但最終還是垂下來。?

    「若是累了就回家吧?！骨┉囃蝗坏?。

    玉鸞以為曲雪瓏在生氣自己的猶豫不決。他連忙扯著曲雪瓏的衣袖，不住地點頭道：「真的！我真的會跟他說的！」

    曲雪瓏的櫻唇再三掀動，終究只是柔聲道：「那你先到暖閣里好好休息吧?！?

    說罷，曲雪瓏轉身回到觥籌交錯的大廳里。

    玉鸞怔怔地看著曲雪瓏的背影，只覺得這背影比起往日更為沉重，然而他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曲雪瓏離自己愈來愈遠，直至消失在人潮洶涌里。

    穿過花樓迷苑，汗浥羅香，又沿著盈盈憑欄，渴虹垂地的山茶花，玉鸞終於來到暖閣里。

    然而樓月璃已經早一步地來到這里。

    翠幕半卷，一扇金鋪斜掩，細雪隔簾櫳，香爐麝煙如曉霧初開，但見那絕代佳人正彎身看著直欞窗邊的羅漢松，那一頭云鬢輕梳蟬翼，濃密鴉睫幽幽低垂，渥丹唇瓣輕抿，愈發襯出素膚若凝脂。

    樓月璃穿著一身明艷的薄紅藤花繪羽振袖，配上露草金絲袋帶，在腰後綁了一個小枕頭似的立矢結，勾勒那盈盈一握的細腰，

    就算是宮廷的丹青妙手，恐怕也畫不出如此天香國色。

    樓月璃優雅地抬頭看著玉鸞，二人相視片刻，只見樓月璃一手嬌慵地挽髻，甜笑道：「聽說鸞夫人死皮賴臉地跪在曲兄的院子前哭著唱曲子求和，那歌聲嘛……嘖嘖，端的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怪不得打動了曲兄的鐵石心腸?！?/br>
    一聽到樓月璃那刻薄的語氣，玉鸞立即想起上次樓月璃在溫泉別莊里的狠毒羞辱。他的臉色愈發慘白，肩膀微微發抖，甚至不自覺地退後幾步，一不小心幾乎被門檻絆倒，好不容易才壓下奪門而逃的　沖動。

    玉鸞害怕樓月璃。

    他們是青梅竹馬，曾經是最要好的朋友，曾經那麼多次裸裎相對……

    但此刻玉鸞清晰地感到，自己在害怕樓月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