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光煌煌的神庭內，高坐在主神座上的萊斯利屈指輕敲扶手，閉著眼睛似乎在思索什么。

    在一片純白圣潔的虛空中，無數由信徒構建的“線”連接在萊斯利的神格上，那些駁雜的祈愿和低語也涌入了他的腦海，萊斯利睜開眼睛，揉了揉額角，有些無奈地盡可能將這些聲音剔除出去，才讓自己焦躁和暴戾的內心平靜下來。

    必須要盡快殺死神靈。萊斯利目光冰冷地看著空蕩輝煌的神庭。

    一只白色信鴿突然飛入他的視線。

    “通道……破壞……”信鴿落在萊斯利的手上，崩散成了漫天光點，一個飄忽不定的聲音回蕩在神庭里面，重復著這幾個詞語，隨后消匿無聲。

    僵硬的臉部曲線變得柔和，萊斯利一直繃緊的心弦因為這個好消息顯得放松了幾分，他的嘴角甚至輕輕上揚了一點。

    與此同時，身處忤逆者組織內部的墨蒂菲爾若有所感地轉頭望向一個方向，輕聲道：“鏡像通道被破壞了?！?/br>
    正埋頭惡補符文知識的丁未抬起頭，費力地將在自己腦中到處飛舞的古怪符號甩出去，挑眉問道：“被破壞了幾個？”

    墨蒂菲爾神色平靜地看著他，“一個?！?/br>
    在踏出那片由墨蒂菲爾所創造的領域之前，丁未就請求墨蒂菲爾在真正的入口周圍捏造了幾個“假門”，力量波動、隱匿氣息都與真正的入口一致，但完全不與內部領域相連接。

    這是一個試探，試探萊斯利設在封印地的那個傳送陣到底是不是別有用心，同時對肯定答案將會造成的后果進行一個風險排除，這也是一個障眼法，在時間尤為緊張的當下，能暫時蒙蔽和麻木萊斯利的觀察，為兩人的行動留出足夠的時間。

    丁未放下手中的卷軸，伸了個懶腰，起身走到墨蒂菲爾身側和他并肩而立，看著窗外正濃重的黃昏之色，由于符文結界的存在，他們只能看到一片橘色與金色雜糅的光芒，像是斑駁的色塊，涂抹在天際。

    “就快了?！倍∥磭@息般地說道。

    安插在王都周圍貴族莊園里的人已經開始陸續行動，而在更遠的地方，由他們扶植的“起義軍”已經得到了最新的物資補給，如果配合良好沒有大問題的話，最遲在冬季的嚴寒籠罩大地前，他們就能結束這場戰爭。

    這是一個早在尤爾加入前，就謀劃數十年之久的計劃，那些沉溺于紙醉金迷之中的貴族與教士，估計只有在腦袋被砍下來的那一刻，才能真正認識到站在他們面前的，并不是兩個銅幣就能決定生死的牲畜吧。

    根據目前掌握的信息，王國的軍隊一部分掌握在國王手里，一部分掌握在首相手中，貴族莊園里的私兵大部分只是個空架子，而最應該被警惕的，還是教廷的裁判所，里面通過苦修培養出的魔法師和圣騎士都是戰斗力出眾的存在，極有可能成為左右戰局的一股關鍵力量。

    如果能夠提前和他們交過手，那也能或多或少地了解到一些東西。

    但是教廷至今沒有任何異動，這種平靜的表象反而讓組織這邊的人束手束腳，不好施為。

    丁未最近研究符文，就是為了從魔法師的手中竊取能夠起到關鍵作用的“知識”，至少不能在對面亮招的時候還什么都不知道地發起沖鋒。

    一開始，丁未并沒有想過依靠尤爾加入的這個組織來完成任務，主要是覺得有隱患，他不知道這些意圖推翻舊有秩序的人，到最后會不會向更弱者舉起自己的武器，從屠龍者變成惡龍。

    組織里的人只是暫時因為相同的愿望聚集在一起，當失去了王國和神靈這兩個共同敵對目標時，很難說他們會不會將刀刃對準曾經的同伴，然后開始又一輪無休止的斗爭。

    但是在這個世界，有能力與整個王國作斗爭的，又只有在王國這片土地上奮起反抗的本土勢力，外來力量在這其中能夠發揮的作用寥寥，一不小心還可能把自己置身二者之間，然后被直接碾碎。

    出于這種考慮，丁未死活從系統那摳出來一點信息之后毅然而然地投奔了這里。

    也許這就是歷史的必然性吧。丁未重新拿起卷軸，把這些思緒都拋到了腦后。

    至少在現在，所有人還是同心協力的整體。

    ……

    僅僅一個月，奧羅巴王國的偏遠地區就被不動聲色地攻陷，消息甚至沒有傳到王都，只有丁未他們這些行動的策劃者才知道不久前在這片土地上發生了什么。

    這當然不僅僅是他們計劃周密的原因。

    這個王國的平民們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麻木的，對于誰要當國王誰要當貴族，大部分人都是漠不關心的態度，他們與奴隸的區別，也不過是領主愿不愿意發出一道命令的選擇。

    他們的麻木在這場戰爭中起到的作用，很難用單純的利弊來概括。

    丁未看著經過改良傳訊符文發送過來的戰報，上面說在占領那些地方的時候，當地的平民在發現起義軍并不會殺死他們后，第一時間就是沖進莊園里搶吃的，皮包骨的骷髏們怎么能爆發出那樣的速度和力氣，這是起義軍們都很驚訝和好奇的一件事。

    他們甚至連對方都互相啃食。

    起義軍和當地貴族之間戰斗時死亡的人數，甚至還不如搶食物時死亡的平民多。

    丁未沉默良久，看著送來戰報的人，又問起了另外一件事，“關于阻斷符文的布置情況怎么樣了？”

    “已經完成一半了，只要起義軍攻陷王都周圍，我們就能通過本部的主樞紐啟動?！?/br>
    “……”

    再次將之后的布置確認了一遍，檢查出一些錯漏之后，丁未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墨蒂菲爾睜開眼睛，靜靜看著神色有些疲憊的丁未，“今天你的情緒波動很大，為什么？”

    丁未痛苦地呻吟一聲，癱在了座椅上，“只是出于人類的同理心對某些事情感到不適而已?！?/br>
    他伸出胳膊擋住了自己的眼睛，將眼底的陰冷收斂下去。

    沒想到戰爭還只是開始，組織里就有人想著動手腳給自己謀利了。

    原本經過數次討論最終定下的符文布置路線，在幾個節點上發生了明顯偏移，而這些偏移能產生的價值，不過是將神靈能夠影響的范圍往前推進幾百米而已。

    幾百米，能夠名正言順地殺掉更多的貴族，收獲更多的財富。

    “吾主，您覺得人類是一種什么樣的生物？”丁未閉上眼，在一片黑暗中放空自己。

    墨蒂菲爾同時感受到了人類此刻漂浮不定的心緒，他仔細思考著這個問題，“我從人類被創造出來的時候，就一直在觀察這個種族?！?/br>
    “我很疑惑為什么造物主要創造這么一個種族?！蹦俜茽柕哪樕想y得出現了茫然的表情，“人類短視、自私，在一些完全沒必要的問題上總能進行爭斗，比如繁衍，比如領地?！?/br>
    “但是他們在形成一個團體之后，所有的這些蒙昧似乎都會暫時性消失，對于團體榮耀的追求在某種程度上甚至能讓他們在生死這個問題上作出讓步?！?/br>
    墨蒂菲爾看著沉默的丁未，“造物主說，神靈是一種殘缺的存在，而人類能補全神靈缺失的東西，我很想知道這句話的意思?！?/br>
    “……還真是站在神靈角度意料之中的理性剖析啊?！倍∥捶畔率直?，與墨蒂菲爾對視，“雖然有些偏差，但與我猜想的方向一樣?！?/br>
    在啟程前往圣安塞洛之前，他和墨蒂菲爾對話中的那一句“我能在那里幫助您得到想要的答案”并不是空話，丁未對于這個世界的神靈的存在方式，以及祂們與人類的聯系，早就進行了調查與論證。

    事實證明，墨蒂菲爾這個創世神的親兒子，還有萊斯利這個某種程度上是創世神孫子的神，都與之后生成的神靈有明顯區別，最主要的就是在與人類相處的關系上。

    眾神因人類的信仰誕生，所以信仰即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壤，也是束縛他們的枷鎖，這些從人類祈愿中生成的神，不可避免地會沾染上人類的欲望，而一旦滋生了欲望，神靈的失格是不可避免的。

    失格的神靈？聽起來就是一個威力爆炸的武器。

    從人類歷史上被消除了絕大部分痕跡的“落日之戰”，很明顯就是為了大量屠殺神靈才發起的，只有在戰爭這個絞rou機里面，神靈的大批量消失才不會引起注意，之后抹除這些神靈的信仰也是，讓所有民眾改信也是，所有的舉動，都是為了徹底扼殺失格神靈的出現。

    “光明神并不知道祂和您的特殊之處吧？”正處在人家眼皮子底下，丁未謹慎地沒有稱頌神靈的本名。

    墨蒂菲爾認真凝視著丁未，一臉平靜，“我并不覺得神靈之間有什么特殊的地方?！?/br>
    丁未一抽嘴角，“其實您只要說明光明神的來歷，祂至少不會追殺您這么多年?！彪m然也可能追殺得更狠。

    “這似乎并沒有給我造成太大困擾？”墨蒂菲爾語氣有些不確定，“即便是被封印的時候，我也能夠通過游離在周圍的怨魂往來于黑暗和外界?！?/br>
    丁未：“……”所以掙脫封印的時候那么大聲勢，也在您的意料之中？

    丁未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心情如此無法言喻過，不過仔細想想，墨蒂菲爾除了在接受他的宣誓效忠時說過那一句貌似和光明神是死對頭的話，其余時候咸魚得連眷族都不知道他的狀態啊。

    “那……您是如何傾聽信徒的祈愿的？”丁未小心試探。

    “我從來只傾聽過直系眷族的祈愿?！?/br>
    丁未一肚子因為今天的事情而產生的郁氣在這一場談話之后煙消云散了，他哭笑不得地看著自家神靈，半晌突然輕輕笑出聲來。

    “吾主！明天我帶您去觀察人類吧！”

    墨蒂菲爾冷淡地看著面前精神突然高漲的人類騎士，覺得可能觀察這一個就夠了。

    “看完您就能得到那個問題的答案了！”

    “……”

    神靈帶著某種不情不愿的意味隱沒在了黑暗中，只剩下那幾縷銀白色的月光輕輕晃蕩著，丁未的胸口好似有一股熱氣涌動著，鼓噪著，將那些理智與情感進行糾纏打結，只覺得無端透出一種愉快和安逸，像是被朗月照徹的黑夜，不再意味著危險，而是萬物沉睡的搖籃。

    人類的情感不是造物主精心準備的一個意外，與之相反，這是造物主為人類和神靈共同準備的，缺失的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