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饕餮盛宴
余澤離開醫院之后,方照臨依舊站在走廊的窗前,靜靜地凝視著醫院門口的媒體。 他思索了一會,打出了幾個電話。他知道他的努力或許是杯水車薪,不過該做的總得做,能掙扎一點是一點。 他不禁嘆了口氣,眉頭緊皺。 他又給況哥與肖傅聆發了消息,囑咐兩人密切關注社會輿論情況,做好一切準備。 “一切準備”的意思是……做好崩盤的準備。 不過,這一次的崩盤,因為信息流通的問題,短時間之內應該只會限制在中區。比起前兩次一下子升級到全世界的問題,已經好了不少。 這么想著,方照臨近乎悲哀地問自己,怎么這樣波及到整個中區的特異事件都讓他覺得沒什么了? 他又發出了幾條消息,這次是通過特局的APP發給所有中區的非正式調查員,告知他們有一個病毒的衍化期即將到來,讓他們做好準備,密切關注網絡以及身邊的動態。 同時,他也告知了這個病毒的危險性,讓他們注意安全。 之后,他聯絡了夏旁笙。 電話接起,夏旁笙說:“我已經看到了網上的消息?!?/br> 方照臨說:“這個記者,現在已經是感染者了。他或許是在病毒的影響下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彼⑽㈩D了一下,然后說,“在他告知我們的信息里,另外一位幸存者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血rou被吃下。這意味著這個記者同樣也看到了。但是,他醒來之后……過于冷靜了?!?/br> 夏旁笙說:“我知道了。我會盡快去聯系之前的幸存者,這部分交給我?!?/br> “好的?!狈秸张R思索了一會,又說,“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余澤的‘異?!蚱屏诉@個病毒的模式,又或者是因為別的事情。不管怎么說,去年的那兩位幸存者身上一定存在著什么……特殊的信息?!?/br> “我會關注的?!?/br> 在解決特異事件方面,夏旁笙的經驗不如方照臨豐富,此時她就十分聽從方照臨的意見。 方照臨想了想,忽然又說:“你可以讓余澤陪同。李惶然——就是去年的那位男性幸存者——現在是他的男朋友?!?/br> 夏旁笙:“……” 向來冷靜的女士欲言又止。 方照臨說:“好的好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表達出來,讓我們靜靜體會這種無語的情緒?!?/br> 夏旁笙:“……” 因為職務的問題,她其實并不是經常涉足方照臨的工作板塊。此時的她忽然有些好奇,中區的副組長以及他手底下的這群非正式調查員,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人。 片刻之后,夏旁笙平靜地說:“我明白了?!?/br> 掛掉電話,方照臨又看了看醫院門口的那群人。因為堵了太久,不時有人過去圍觀,但是也有醫院的保安過去維護秩序。又過了一段時間,人群慢慢散開。 記者們帶著自己拍到的照片,以及不知道從何處獲得的信息,四散開來。他們散入人群的樣子,就像是一個一個的病原體,悄無聲息地成為成為病毒傳染的源頭。 在那一瞬間,方照臨痛恨自己的無力。 他不能罵這群記者。從某種程度上說,對方的確在做正義的事情,從對方的立場上說,更是正確的事情。至于正義以及正確的事情是否會導向好的結果……看情況了。 從特局的角度上說,無知者無罪。這群人并不知道他們將這些照片和信息傳播出去會導致什么結果,他們的行為甚至帶上了一種冷嘲般的黑色幽默。 從方照臨向來接受的教育來說,他并不贊同暴力執法;越是強大,就越要學會克制。對于弱者的憐憫是人類最基本的公德意識。 ……但是,他恨不得,恨不得現在就沖下去,從那群記者的手里奪過他們的相機,狠狠地摔碎,同時警告他們,什么都不要說出去。 不計后果。但是,爽。 他死死地握緊了拳頭,只覺得心頭沉淀著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聽見身后的病房里傳來驚恐的尖叫聲。 方照臨猝然轉身,快步走到了病房門前,透過門上的玻璃窗向內看去……他僵在了那里。 病房里只有那個記者,以及他的妻子。他失蹤了幾天,他的妻子報了警。警方找到他之后,就通知了家屬。他的妻子就來醫院陪著。在記者醒來之后,失去了女兒的夫妻兩個抱頭痛哭,令人心酸。 ……現在,那個記者正在啃食他的妻子的手臂。 他的妻子渾渾噩噩地看著他。這兩個中年人,已經衰老得不成樣子,頭發都灰白了。那個剛剛從食人魔手底下逃出來的幸存者,此時滿臉是血,一臉認真地嚼著嘴里的人rou,然后露出了滿足的表情,像是饑餓了許久的腸胃終于得到了些許的慰藉。 他的妻子,全然沒有反抗他。她的臉上甚至帶上了無動于衷的冷漠與麻木,就像是……被獵殺的動物,認命了,于是引頸受戮,心甘情愿。 病毒里十分安靜……不,在那一瞬間,整個醫院都安靜了下來。 下一秒,醫院瞬間被嘈雜的聲響籠罩了。驚恐的尖叫聲、憤怒的低吼聲、帶著饑餓與渴望的喘息聲、吞咽咀嚼和口水的粘膩碰撞聲、帶著虛弱與絕望的沙啞求助聲……不知道何處的儀器傳來“滴——”的長響。 血腥味從走廊的一端蔓延過來,輕巧而傲慢地越過方照臨,向另一端進發。 方照臨靜默地站在那里。片刻后,他推開了眼前病房的門,走了進去。他分開那對仍然糾纏在一起的夫妻。妻子的手臂已經被啃食得差不多了,但好在只是rou沒了,血流得多一點罷了。 那個幸存者呼哧呼哧地喘息著,惡狠狠地瞪著方照臨,卻不敢反抗。方照臨帶著那個妻子準備離開病房,卻在即將出門的時候被那個妻子一口咬在手臂上。 方照臨不禁嘆了口氣,他無奈地推開這位妻子。之后這個饑餓的女人的目光投向了她的丈夫。他們相互啃食著,逐漸將對方的肌rou與身體轉移到自己的身體里。他們時不時警惕地看看方照臨,目光中帶著野獸一般的冷酷與殘忍。 當表層的rou被吃完,他們開始向更深層次進發?;蛟S最后他們會發現,吃著吃著,就啃食到了對方的胃,又啃食到了對方胃里自己的血rou。 最后,只剩下一口一口的rou,孤零零地從骨架里散落下來。 方照臨沒有繼續看下去。他走出了病房,細致地走過了這一整棟樓的每一層,每路過一個病房,就輕輕地投去些許的注視。很快,那些尖叫聲與打斗聲就已經消失,只剩下咀嚼與拼命吞咽的聲音。 不多時,方照臨就來到了醫院大廳。此前這里人來人往,吵鬧而擁擠?,F在,人們都躺在地上,互相啃食。他們的臉上帶著一種迷醉的、嗑藥一樣的恍惚與滿足;你的腳在我的嘴里,我的手在他的嘴里,他的頭被你捧在掌心,輕輕咬下了一邊的耳朵。 方照臨面色不變。他走過這群人,又去看了看門診部。他意識到大多數醫護人員都是被吃的,而非主動吃人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越往后走,越多的醫護加入了這場饕餮盛宴。 大約五分鐘之后,方照臨確認這家醫院已經徹底淪陷。 他透過窗戶向外望去。外面依舊車水馬龍,只有這家醫院,仿佛突然就被隔離了開來,里外的一切互不相干。 但是方照臨知道,時間不多了。 他沉吟片刻,飛速地打了個電話給仇千載,讓他找軍方的人過來接管。這個合作方案是他與中區政府之間的默契,很多時候也不得不這么做。當然,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能把這件事情甩出去,也是不錯的選擇。 之后他聯系了肖傅聆。這位主管輿情的非正式調查員接到電話的時候,正在電話那頭和況哥正焦頭爛額地對罵。 肖傅聆向來很喪,大多數時候冷靜且淡漠。但是此時,他暴躁而飛快地說:“副組長,我知道你要什么東西,但是我只能告訴你,情況很糟!非常糟!你往最糟糕的方面去想就可以了!我盡量在傍晚之前給你一份報告,先掛了!” 方照臨一個字都沒說,電話就被掛了。 他眨了眨眼睛,面不改色地轉而打電話給常左棠。這一次他終于說了一句話:“我需要找你的母親聊聊?!?/br> 他說話了,然后常左棠一個字都沒說,直接掛了他的電話。 方照臨:“……” 他想,好吧。 他想等著常左棠給他回復。他知道常左棠雖然很多時候有些邪性,但是正經事上還是靠得住的??墒撬攘嗽S久,常左棠也沒有反應,這就讓方照臨有些頭疼了。 他想,果然,還是不應該直接說的……那個案子已經過去了許久,但是他們從來沒有走出來過。 不久后仇千載轉告他,已經和軍方聯系好了。 方照臨便向外走。在走到醫院門口,剛剛那群記者圍攏的地方的時候,他往回看了一眼,注視著這個沉默的、冰冷的建筑,慢慢地嘆了口氣。 當醫院的事情發生的時候,余澤正走進S大的大門。 因為網絡輿論的爆發,他有些擔心學校里那幾個食堂的情況,所以選擇告別陳鐸,回學??纯船F狀。 他路過了一個食堂,便拐進去看了一眼。里面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余澤的心里霎時間驚了一下。 他快步離開了食堂,走到學校的路上,忽然發現有不少人都走向了同一個方向。他看了一眼那個方向,意識到這條路通往學校的cao場。 他謹慎地先給室友們打了個電話,電話那頭傳來游戲的背景音樂。余澤問:“你們在宿舍?” “是啊,一直在打游戲?!笔矣鸭谆貜?。也就只有他理余澤,室友乙已經徹底沉浸在游戲中了。 余澤松了口氣,假裝正常地問他們,說自己馬上回學校,要不要帶奶茶。室友甲乙十動然拒,說本月分量已超標,不能再喝了。 余澤忍俊不禁。他掛了電話,重新變得正經。 他跟隨著其余人的腳步往cao場走,一邊觀察著路上這群人的表情。 他們就像是……正在奔向自己的食物。 目光貪婪而饑渴。偶爾會有視線劃過余澤的身上,讓他感到一陣膽寒。 cao場很快就到了。余澤看到烏泱泱一片的人。他一時間沒看清楚,又往那邊走了走。cao場被鐵絲網攔住,只有左右兩道小門。余澤不敢靠近,只能透過鐵絲網看看。 余澤看清了里面的情況,下意識倒吸一口涼氣,通體發冷。 這是……發生了什么? 這就是這個病毒的衍化期嗎? 他呆滯地看著這一幕。 無數個學生——或許還有老師吧——正如同飛蛾撲火一樣,加入那場饕餮盛宴。在cao場的正中間,他們正在貪婪地吸食著彼此的血,進食著彼此的rou。 那樣深重的饑餓與欲望,仿佛身體與神經已經感受不到痛苦的存在;他們的眼睛里只剩下了血rou,人類的血rou。而人性呢?這是大學!這群人在課堂上的勤奮與理智呢?已經全然被食欲所取代。他們像是變成了徹頭徹尾的野獸了,眼里只剩下眼前獵物那漂亮的肌理、流淌著的鮮紅的血液。 他們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也在被啃食,被吸吮;被墮落的欲望完全覆滅與吞噬,逐漸成為自己的同學、師長的“胃”中之物。 cao場上綠色的草地正在被深紅色的血液覆蓋。有人不忍心如此鮮美的液體被浪費,又或者是因為擠不進最中心處的進食位置,于是只好屁股朝天,趴在那里,可憐而渴望地舔著草地上一點點蔓延過來的鮮血。 余澤開始發抖。他往后退了一步,兩步,直到撞上不停加入這場盛宴的學生,被人推了一把,這才清醒過來。他下意識去看那些后來者的表情。 沒有人覺得驚恐,所有人都覺得理所當然。他們臉上的表情猙獰而扭曲,但那是因為他們已經來不及加入這場狂歡了,因為cao場上已經擠滿了人。他們陰沉沉地盯著cao場里的人,目光中透露出嫉妒和惡意。 但余澤聽見了成片成片的,饑餓的腸胃發出的咕嚕嚕的聲音。 最終,他身邊的這群人將目光投射到了彼此的身上。他們用眼神達成了協議,十分友好地貢獻出自己的rou體,讓他人享用,與此同時,又要求啃食他人的rou體。 如此公平、和諧的交換。 ……沒有人覺得奇怪。 他們都忽略了余澤,可是余澤卻不能忽略周圍這些人牙齒碰撞的咀嚼聲。他嘗試著讓這些人清醒,可是當他靠近的時候,那群人目露兇光,呲牙咧嘴。余澤看到一個人,潔白的牙齒上血紅的印記。他覺得他今天晚上會做噩夢,必然的。 ……收藏柜在上,我寧愿做春夢。不想做噩夢。余澤在心里喃喃道。 片刻之后,他終于從眼前這魔幻的場景中脫離出來。 他腦子里蹦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是,他終于知道,從難以忍受的饑餓,到在大街上隨便拉一個人開始吃,中間需要的是東西是什么了。 是道德的崩潰。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依舊是一個晴天,然而太陽照射到他的身上,卻無法讓他感到暖意。 ……為什么食堂是空蕩蕩的,而cao場卻擠滿了人? 因為,食堂不夠大,不足以容納人數如此眾多的用餐……是嗎? 周圍的場景慢慢平靜下來。說平靜,是因為這群人達成了協議,正安穩又努力地啃著彼此。余澤看不下去了,走到遠處,拿出了手機。 他忽然發現手機上多了幾條消息,是剛才一片混亂的時候有人給他發的,他沒聽見——或者根本沒注意提示音。 他看了一眼,是李惶然給他發的消息。 李惶然說……他來找他了? 余澤瞬間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