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過去與脫韁
從宿舍大門往旁邊走,有一片綠化帶,還配有小亭子和藤蔓裝飾的木制走廊。 白天這里是小情侶談戀愛的圣地,到了晚上,就成了鬼故事的完美寫照。 嚴悄帶著余澤走到這里。他像是挺挑剔,挑挑揀揀,最后他們站在走廊的盡頭。沒有人先開口。 嚴悄陷入了自己的回憶。 他無數次思索,為什么他會背負這樣的怪談。他追溯記憶,糾結過去,最后將時間定格在六歲。 那一年,他的母親去世。他的父親忙于工作——那時候他以為是工作,后來才知道,原來是在處理怪談——他們兄弟兩個,在B市那個院子里,格格不入。 或許是因為從大人們那邊的耳濡目染,或許是因為嚴悄這位兄長的性格過于冷淡。 嚴隨倒沒什么,他年紀還小,性格開朗,也不如嚴悄這樣內向……或者說他蠢,根本感受不到孩子們對他們兩個的冷漠。 而嚴悄,雖然外表看上去不在乎,但是心里卻多少有些在意。那時候他才六歲。 記憶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 他現在依舊記得,他六歲的時候,其他小朋友不和他玩。他拉著他的弟弟,昂著頭,從幼兒園出來。他還記得那種情緒……那種不屑的、難過的,卻執拗地選擇要面子,他甚至高傲地想,他根本不想和那些人玩。 ……然后,記憶像是跳躍了一下。 他從家中逃離,偷偷摸摸地,離開保姆的視線,悶悶不樂地走到小區的花壇。天氣很熱,他坐在那里,像是在等著什么。他只是發著呆。 然后他聽見有人叫他。 “你坐在這兒干嘛?” 嚴悄像是慌了一下,他連忙站起來,胡亂地解釋說:“我……我就是坐一會兒?!?/br> 和嚴悄搭話的,是一個小男孩。他眼睛明亮,好奇地看著他。 不知道為什么,嚴悄有點開心。他第一次遇見主動與他搭話的小朋友,還有……不認識他的小朋友。 那時候的嚴悄不知道,因為嚴家所從事的行業,所以許多人——大人或是孩子——都對他們有著天然的偏見。不是一種不尊敬,或者恥笑……而是一種,敬而遠之。 嚴悄喜歡這個與他搭話的小朋友。 他們在大太陽底下好好地玩了一通。不知疲倦,也不知道玩了些什么。但嚴悄永遠記得那一天。 是盛夏。毫無遮掩的藍天與烈日。他還記得,花壇上的花枯死了不少。他還記得,有條狗從他們身邊經過,汪汪叫著,把那個孩子嚇了一跳。 ……他還記得那個孩子。 直至今日,他也還記得那個孩子。 苦悶的、無趣的、焦躁的童年。他在花壇上坐著,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他以為自己那一天會一無所獲,以為那不過是平凡的一天。他只是受夠了家里凝滯的氣氛,所以溜出來透透氣。 ……他沒有想到會遇到那個孩子。 他還記得那個孩子的笑容。很簡單的,越是開心就笑得越是燦爛,越是燦爛就越是開心。仿佛笑容已經不僅僅是一種快樂的象征,更帶來了快樂。 他說他叫余澤。 那時候嚴悄手忙腳亂地介紹了自己,然后眼巴巴地看著余澤,問:“明天我們還能一起玩嗎?” 他不傲慢了。他甚至不冷淡了。他屁顛屁顛地貼到那孩子的身邊,嘻嘻哈哈,笑容滿面。 那孩子說當然,他拍著胸膛說,他肯定會回來的。 ……然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每天下午,嚴悄都會去花壇上等他。 記憶再一次跳躍,嚴悄就只記得,他想,如果時間回到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好了。 然后他知道了那句詞。 “人生若只如初見”。 不是因為時間的流逝改變了人們的面貌,而僅僅是因為,他想要回到初見的時候。他丟失的玩伴,丟失的童年。只是那一天存在著。 這種遺憾,和不甘,長久地出現在他的大腦和記憶之中,以至于想起他的童年,他甚至不會去在意那種冷漠與無視,缺失了玩伴和父母。他只是在意,在意那無數個等待的日子,在意自己丟失的朋友。 ……他想回到那個時候。甚至希望,時間永遠定格在那個時候。 在成年之后,在他逐漸拋卻童年對他的影響之后,命運卻給了他重重一擊。 那個怪談。 “人生若只如初見”。 他只是想要回到最初,想要回到那個無憂無慮的盛夏……甚至不用那一段時間,只要那一天……甚至不用讓余澤踐行他的諾言。只是那一天。 然后他的愿望,從余澤身上,擴展到了所有人——除了與他有血緣關系的人們——所有人,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還是將來。他的世界,過去與現在與將來,除了他的家人,就只剩下那些他認識卻不認識他的人們了。 他像是成了一個透明人。 他可以肆無忌憚地做出任何壞事——反正下一秒,只要他從他們的視野中消失,那些人就會忘了他。 或許有些人記憶好一點吧,那也不過是多了幾秒鐘,幾個小時,幾天……那不過是一種延遲。 人生有多漫長?容得下多少個這樣的延遲。 而他的家人拋下了他。 或許除了他的弟弟。然而即便嚴隨現在記得他,多年之后,當嚴隨繼承了家族,當他真正了解了怪談的含義,他是否還會愿意與嚴悄來往呢? 其實嚴悄并不知道余澤也在S市。在離開家族之后,他選擇S市,純粹是因為一種本能的逃避。但是當他發現余澤也在這里——甚至在同一所大學的時候,他才感受到一種微妙的慶幸。 不是簡單的快樂,也不是僅僅感受到命運對他的嘲弄。那是一種哭笑不得的、帶著無奈和心酸的放松。像是多年來,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而現在,冰面終于破碎了。 他像是在鏡子里關得太久的魔鬼。 命運總是捉弄他。S市這么大,他卻總是能在各種地方偶遇到余澤,甚至,不僅僅是偶遇。每一次碰面,他都被撩動一下心弦。然而那有什么意義呢,再一次遇見的話,他依舊無法鼓起勇氣與他搭訕。 他們沒有過去,沒有現在,沒有未來。 唯一的初遇,也是十幾年前?;蛟S,余澤早已經忘記他了。 黑夜之中,嚴悄的臉色越發沉郁。 他們之間的沉默已經持續良久。余澤被一種莫名的沉重氣氛所震懾,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是好。 他等待著嚴悄先開口,卻等待了許久都沒有得到回應。他意識到嚴悄不會主動說話了,于是率先開口詢問:“你說人生若只如初見,意思是所有人和你的相遇,都停留在第一次見面嗎?不會再有之后?” 嚴悄回過神,語氣依舊冷淡地說:“你可以這么理解?!?/br> 余澤等了等,嚴悄卻不再說話了,這讓余澤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他想了想,然后問:“那……我們之間呢?” 嚴悄偏頭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了眼睛:“你應該已經忘了吧?!?/br> 余澤有些噎住了。 他為自己爭論說:“說不定我還記得呢?!” 嚴悄呵地笑了一聲:“那你倒是說說看?!?/br> 余澤:“……” “你不記得了?!眹狼膰@息般地說。 因為他的語氣,余澤忍不住有些羞愧起來。他有點難過:“……對不起?!?/br> 嚴悄說:“我找了你很久。我們很早之前就見過。我只知道你的名字?!?/br> 余澤越發愧疚了。 嚴悄卻不再說什么了。他忽然覺得自己這樣的行為很可笑。他們這一次分別之后,余澤轉眼間又會忘了他。到那個時候,他現在這些情緒,這些糾結與遲疑不決,都成了笑話。 ……嚴悄承認自己如此的膽怯。 余澤很小聲地問:“我們是什么時候第一次見面的呢?” “我六歲的時候?!?/br> 在嚴悄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將真相說出口了。 “六、六歲?!”余澤瞠目結舌,他結結巴巴地說,“那時候的事情……我都,我都不記得了?!?/br> 嚴悄笑了一下,配合地說:“我也不記得了?!?/br> “……” 那你還說我們是在你六歲的時候第一次見面的? 不過……六歲。 余澤思索起來。他其實也不全都不記得了,還是記得一點的。 因為六歲那年,他們家因為他父親的工作調動,突然就搬了家。他對這件事情印象深刻,還記得自己很不開心,跑出家門…… 然后呢? 草,他的記憶是斷片兒了嗎? 余澤腹誹。他不忍心將這件事情說出口,就欲言又止,最后說:“你看,我現在不是又見到你了嗎?” 但是你明天又將把我遺忘。 嚴悄這么想著。 他知道他的情緒過于悲觀了。在得知自己身上的怪談之后,他總是處于這種無法逆轉的悲觀與消極之中。他覺得時間在他的身上,像是被定格了。 他想要時間的指針繼續轉動,而時間卻像是對他格外“仁慈”。 余澤干笑一聲,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安慰過于拙劣。 可是他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對于他來說,嚴悄還像是個剛剛熟悉一點的陌生人。但是從嚴悄的表現來看,他們之間顯然發生過什么……但是他卻一無所知! 這樣的感覺實在是糟透了。 最可笑的是,他轉眼間就會將這樣的情緒遺忘,甚至今天的會面,他都會遺忘。 ……余澤忽然覺得,這種體會,與世界意識強制消除記憶也沒什么兩樣了。而嚴悄,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知道所有真相的人。他被“寬恕”了,于是保留了記憶,可對于這世界上唯一清醒的人來說,這又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情。 余澤閉了嘴,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來安慰嚴悄。他覺得他的安慰都是無力而無用了。 隔了會,他不甘心地說:“如果我們永遠不分開呢?是不是意味著我會記住你?” “……” 嚴悄猝然轉頭看向他。 他知道,余澤僅僅只是不甘心。他強烈的好奇心與探索欲,會促使他提出這樣的概念。他像是提出一個科學實驗的思路,僅此而已,別無他求。 可是嚴悄卻聽見自己的心跳,正在砰砰砰地加速。 ……他只是把余澤當成一個童年的玩伴。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夢。 他發誓。 他一直都是這么想的。他發誓。 ……如果他媽的余澤不提出這個一生一世的“實驗”的話! 嚴悄眼睜睜瞧著自己對余澤的感情朝著一個更加可悲的方向發展,心中簡直是暴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