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往事(謝離視角)
遇到卿容那一年我二十一歲。 在論壇上,她和幾個外國人在攀談。我隱約聽見他們在討論一個項目的發展方向,語速很快。隔著遠遠的距離,聽不清。 她穿著長褲,藍色襯衫,手腕上戴著一塊我不認識的漂亮的表,頭發扎高盤起來,露出精致的下頜線條。 我知道那些都價值不菲。她是卿佑夫婦的獨生女兒,今年作為CEO成功上市了一家子公司。年輕,而且事業有成。 我故意與她攀談,提到了一個數據中臺發展的新方向。是關于她公司想要拓展的新業務的。 她很感興趣。出乎意料的順利。 我第二年回國,靠我在美國攢出的一支小團隊加入了她的公司。但是,我也創辦了一個自己的小公司。 兩頭兼顧的日子很累。 卿容也很用心。比我最初想象的,那種依靠父母力量獲得成功的人用心得多。她的辦公室在這棟辦公樓的最頂層,四十五層。有時候整個公司的燈都熄滅了,只有那一層亮著燈。 卿容說她喜歡看著城市的燈火慢慢熄滅下去。而金色的路燈則明亮整夜。 我不喜歡黑暗??梢哉f,我害怕黑暗。我的辦公室在四十三層,在穿過已經無人的走廊時,有時候甚至會刻意加快腳步,不愿意回頭。 有一次我那樣離開的時候恰好撞上了卿容。她像是看出了我的窘迫。 她邀請我搬到四十五層。我不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背后的真相,但無論如何,四十五層的燈是亮著的。 我答應了。 穿過走廊去倒咖啡時,我能隔著她辦公室的玻璃看見她。她的辦公室是透明的,只要她在公司,所有人都能夠看見她在里面的工作狀態。我知道她為什么這么做,因為我和她有一樣的困擾。 如此年輕,缺乏威信,自然要加倍努力。 她經常是專注的,盯著電腦屏幕,有時候會翻書看一看。她也不怎么回家,大部分時間耗在公司。 有時實在太晚了,一層樓中,只有我們兩個人。一次凌晨四點多,我路過她辦公室時,看見她趴著睡著了。她如此敏銳,一切都游刃有余。只有這一刻顯得格外柔軟。 她的頭發散開垂在臉上,隨著呼吸被輕輕吹起來,身上蓋著的純白色羊毛披肩滑落到地上。 鬼使神差地,我走進去,輕手輕腳地把那件披肩拾起來拍干凈,披在她肩上。 卿容沒有醒來。她偏了偏頭,沉沉睡過去。 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我路過她辦公室時,越來越經常地用余光看她。只是半個月之后我給她蓋衣服的時候,就被她當場捉住了。 我很緊張,緊張得手都有點發抖。她卻笑了。 “以后干脆在我這個辦公室一起做好了,反正一個人怪無聊的?!薄∷f。 二十三歲生日那天,我和卿容在一起了。她說沒有人比我和她更般配,同樣年輕有為,從事同樣的事業。一樣勤奮,一樣堅強。 我很高興。我……真的很高興。 可是我也很害怕。為她永遠如此堅強,永遠不會脆弱,為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出于愛我,還是只是覺得我是那個合適的人。 也為我在背后的圖謀。 我們同居了,住在她的別墅里。我們在公司的時間變短了,回家的時間變長了。 回家。我第一次也可以擁有一個能夠稱之為“家”的地方。 有時候我比她回家更晚,卿容會給我留燈。我喜歡在她睡著時窩在被子里抱著她的腰,窩進她懷里。 很安心。很溫暖。 她醒著時太忙碌,我也無法在她面前這么做。因為她將我看作有力的助手,事業的伙伴,而不是可以撒嬌的小孩子。她不喜歡那些不堪一擊的人,我在她面前也盡力顯得無懈可擊。 我時常想,如果我將那些不為人知的脆弱展露在她面前,她是否會厭煩我,還是會心疼?我不敢嘗試,因為我承擔不起另一種可能。 我愛她,可我不是她想要的“完美愛人”。我不敢去想如果她知道真正的我,看到我的虛弱,她還是否會愛我。更何況,我還有著那樣的計劃。 卿容總是那樣忙碌,步履匆匆,我們相處的很多時間都是在會議上,在辦公室鍵盤的響聲中,在翻看合同時紙張的摩擦聲中度過。最忙的一段時候,即使在飛機上,她不看文件時我們才有時間聊聊天。 只有偶爾,她會逗我叫她jiejie。 每次叫出口,我都感到血往臉上涌,燙而熱??墒俏也⒉皇遣幌矚g這種感覺。 我很愛她。越來越愛。 但是我很害怕。有幾次我幾乎想跟她坦白一切了,可是理智約束我停住了。 母公司絕不會同意的,沒有一絲一毫可能。卿容也不會同意。 我想要報復謝恩。我想要報復謝廷。我想要報仇。 但是只是我而已,沒有人會同意我以數十億元為賭注做這樣的報復。 我失眠得很厲害。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卿容只是覺得我擔憂工作上的問題。她讓我放寬心。她所著重負責的數據中臺業務蒸蒸日上。 卿家枝繁葉茂,集團規模龐大,她未來也不會僅僅止步于這樣一家不算大的上市公司。她會回到集團的,一家子公司只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挫折。 而且,我會還給她的。我對自己說。 但是她還會原諒我嗎?即使我把一切還給她,她也很可能不會原諒我最初的欺騙。 因為如果沒有她的信任,她不會被這樣的把戲愚弄。沒有人能夠輕易原諒背叛,何況卿容如此驕傲。 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去想。 我記得有一次她和我在天臺談天。四十五層樓的高度,腳下的一切變得渺小,春風浩蕩。她的頭發在風里飄動。 她穿了一件寬松的白色襯衫,衣袖滑落露出纖細精致的手腕。 從這樣的高度跳下去,人會不會像一只飛鳥?我問。 不。人會像雨水,濺碎在地面上。她說。 她向我笑著,我搖搖欲墜。她看出我臉色不好,問我怎么了。然后她伸手抱住我,摸我的頭發,拍我的背。她的唇吻在我耳邊。 是怕高嗎?她問,以前好像不怕啊。阿離還會怕這些嗎,真是個膽小鬼。 她的手指劃過我的鼻梁,我的嘴唇。我在的,她低聲道,阿離,別害怕了。 那是我們在一起的這么久以來,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為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安慰我。 我不害怕高空。但是我害怕失去她,失去她的安慰,失去抱著我的雙手。害怕到發抖。 但是我們完了。 她在查整件事的始末。沒有可能瞞住她,更何況我已經收購了那家子公司。 她甚至不屑于打電話質問我。我回家時東西已經被收拾出來了,我的,她的。她搬出了別墅,搬到別的房子了。干干凈凈,不留余地。 是我把我們的家毀掉了。 只需要兩三年,我就可以把一切還給她??墒撬粫徫伊?。我想,即使解釋清楚這一切,她也不會原諒我了。 我怕見她,又想見她,聽她徹底地說出對我的唾棄。我也有最后殘存的盼望,希望她知道我的計劃之后對我有一點憐憫。 我把偷走的東西還回去,可以嗎? 但是沒有機會了。 卿容出了車禍。她成了植物人。 我以為本沒有那樣嚴重的一個錯誤,最終變成了永遠永遠的無可挽回。 這個錯誤,再也得不到原諒。再也沒有資格提及原諒。 知道消息的一刻,我感覺自己已經脫離了身體,變成了碎片,變成了泡沫。 多希望出車禍的人是我。 卿家給她最好的醫療條件。我沒有資格再出現在她面前。她的父母恨我。我也恨我自己。 我通過惡意收購把謝恩的企業擊垮了。在卿容父母的影響下,那家企業最終不是我的。卿家是第二大股東,第一大股東是一家國企。 外界嘲笑我空扔了幾十億進去,在這場豪賭中最后被證監會警告,只持有5%的股份。但是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家企業也不再屬于謝恩,不再屬于謝廷。 謝恩自殺了。謝廷蒼老的不成樣子,像是有些瘋癲。我去見了他們。謝恩恨不得把我剮成rou末。 我是報仇了吧?然而失去了報仇這個幌子,我只是覺得更痛苦。 我本身就是一個骯臟的人。我本身就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mama說的對。她應該打掉我。這樣,她可以活下去,卿容也不會受傷。 我為什么要活著?為什么是我還活著? 生意越來越大。工作像是麻醉劑??墒歉邩抢锏纳钜?,不會再有一盞燈等著我。 我不愿意回家,因為我沒有家。我也不愿意在公司,因為那讓我想到過去。 我經常把車停在卿容在的那家醫院的地下車庫,然后在車里睡覺。地下車庫里總是有燈光。有點像以前回去時家里留的燈光。 地方很小,我喜歡縮成一團睡。但是即使睡著,也經常驚厥著醒過來。 最開始醒來的時候,我經?;秀敝恢涝谀睦?,伸手去摸身邊的卿容。 幸好日子久了,慢慢就不會再有這樣的幻覺。 因為再驚醒時,我已經知道我一無所有。 她的呼吸隔著很多層樓,像響在我耳畔。但是我知道她的呼吸在漸漸微弱。 卿容的爸爸發現了我。他讓我滾。 連這里,也不再屬于我了。 但是他說得對。我怎么還有臉留在這里,留在離她這么近的地方。 我把車停在我們曾經的家外面,然后睡在車里。狼狽嗎?我已經不覺得了。我睡得還不錯,有時候能睡著四個多小時。 我好像變瘦了很多,卿容之前送給我的手表,現在戴上已經空蕩蕩的。不過,我把它調得更緊了。 這樣戴起來和之前,好像不再有不同。 卿容的父母在找醫生。但是他們對于這方面不太了解。我出國找到了最好的團隊,給他們提供了研究資金,托別人引薦他們見到了卿容的父母。 我不敢告訴他們,是我找到了這些人。 他們對卿容做了意識檢測。她是有意識的。 團隊告訴我了檢測的內容。最后一個問題是她是不是恨我,她想不想報復我。 是卿容的mama問的。她曾經很信任我,但是我做出了讓她永遠痛恨我的事。 恨我,就想象與父親打高爾夫球的場景。 不恨,就想象在辦公室回復郵件。 高爾夫和郵件,割裂了我的命運,割裂了我的靈魂。卿容的大腦活動區域是無聲的語言。 她看見和父親在打高爾夫。 她說她恨我。 那之后我看到高爾夫,手就會忍不住發抖。好幾次,差點失態。很尷尬,但是我已經不在乎了。 她的身體油盡燈枯。我依然見不到她。確實,怎么可能見到呢。 卿容的mama告訴我,卿容恨我。她說,她希望卿容能夠撐過我的死,這樣卿容就能夠瞑目了。 真的嗎?真的是這樣嗎? 我想是的。她從來如此驕傲,永遠不會再原諒我。她會希望我死的。也許那樣她能開心一些。 這是我唯一一件可以做到的事。我無法影響她的生命,但可以決定我的。 況且,即使沒有她mama的話,我也沒有勇氣繼續活下去。我很害怕。沒有她的世界,我很害怕。 她撐過了第四次手術,我們都知道不會再有第五次。 我已經留好了遺囑,進行了公證。那些資產,我的股份、投資,我的一切都會留給卿容的父母,幾十倍于我當初偷走的那些。 然而可笑的是,我也知道這一切他們并不需要。沒有什么能夠補償了。我只是想償還我所欠下的債務的萬中之一。 四十五層的樓,真的很高。我回到了子公司原來的那棟樓,到了四十五層。 上天臺的地方已經被鎖住了。因為沒有人會再去上面。 我回到我自己的辦公室。同樣在四十五層,不一樣的樓,卻有同樣的高度。我曾想,這樣的高度,是否離過去更近一些? 也或許從四十五層樓到地面的距離,就是我與過去的距離。從終點落下去,就能回到起點。 人的一生就如塵埃,如草芥,如螻蟻。 而我這樣無意義的、充滿錯誤的一生,恰如塵泥。從一生的最初到最后,都不該存在。 為什么我不死在最初?為什么我會活到今天? 我愛她。 我已經不配再愛她。 從這樣的高度跳下去,人會不會像一只飛鳥? 這個問題,永遠不會再有人來回答我。 但現在我終于知道了。不會。就像雨水,像碎石,像沉重的、不堪的命運。 我不會有輕盈的飛翔。 我的死,真的能讓她瞑目嗎?我不知道。 死亡是什么樣的,會是永恒的空虛嗎?像那些停車場里空洞的睡眠,永遠延續,是不是就是死亡? 我好像看到了卿容??吹蕉臍q的她,她手腕上漂亮的腕表在燈光下閃亮如星,她的臉上帶著我很熟悉的笑容。 如果能夠回到過去就好了。如果能回到最初就好了。 如果能夠挽回這一切就好了。 可是重新來過,她一定不會再愿意見到我。她會報復我嗎?她會怎么對待我? 但是我并不害怕。無論她對我做什么事,我都愿意承受。只要在我不堪的人生中,還能再次見到她。 可惜,連這樣的機會,我也不會再擁有。 容容,我很害怕。 容容,我不再害怕了。 原來死亡像羽毛,落地無聲。我很幸運,因為至少在我的耳邊,是無聲的。 一切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