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艾薩克說起他腦子里聽到的聲音，姜夢麟心里浮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感受，就好像……這一切曾經是自己經歷過的。不，怎么可能，這個故事，未免也太荒誕了。不，這真的只是個故事嗎？那些奇怪的生物，自己不都親眼見到了嗎？

    “你醒來之后，就發現這個鎮子已經出不去了嗎？”沈若麒的聲音驚人的冷靜，甚至帶著幾分審訊似的冷酷。

    “是的……出不去……進不來……我甚至能看見，就在那道藍光外面，有人走來走去，想要邁進來，卻始終只是在原地打圈。一定有什么東西，干擾了他們的感官?！辈恢挥X間，艾薩克已經在被沈若麒的問題所牽著走了。

    “那鎮子里面呢？和之前相比，有什么變化？”仍然是沈若麒在發問。姜夢麟下意識覺得，沈若麒似乎非常適應這種不帶感情的訊問。對了，沈若麒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醒來那天，”艾薩克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種，畏懼的神情，“我看到，又一個頂著我的臉的人，一言不發的站在我面前?！?/br>
    “你害怕了？為什么？”沈若麒沒有放過艾薩克這一瞬間的表情。

    “是……我明明看到那名艾薩克離開了鎮子，然后，我可以確信，面前這位，是一名新的艾薩克?！卑_克似乎有些累了，手在輪椅一側摸索了下，掏出一瓶瓶裝水喝了一口。

    “僅僅是這點，不足以讓我害怕。讓我恐懼的是，除了艾薩克，他身邊，站滿了‘居民’，全都靜靜的看著我。和昨天晚上那些一看就會穿幫的模仿者不一樣，這些居民，和真正的人類沒有任何區別。他們，簡直就像是從我腦子里跑出來的，和我之前刻畫的各個角色，一模一樣?！?/br>
    “　我在那一瞬間，意識到，在我腦海中聽到那個聲音的同時，一定有什么東西，也掃描了我的思維，然后按照我設計的游戲角色，在極短的時間內，把這些角色全都造了出來。這個實驗場，一定是把我腦海里的游戲劇情當做了實驗步驟?！?/br>
    “既然如此，那，我會被當做什么呢？我會被當做游戲里的病人，然后被囚禁起來嗎？我當時下半身完全麻痹，喉嚨又干又痛，生理的不適壓到了內心的恐懼。我想，哦，管它的，讓我先喝口啤酒吧?！?/br>
    “結果……艾薩克掉頭走了。十分鐘后，他拿著一罐冰鎮的啤酒回來了。我下意識的伸出手去，他看到了，卻沒有把啤酒遞給我，而是放到了我手邊的地上?！卑_克的聲音，有如囈語。

    “為什么你要強調這個——沒有把啤酒遞給你的細節？”沈若麒看了一眼仍舊站立在輪椅后，兩眼沒有焦距的中年艾薩克。

    “因為……我試驗了很多次才發現，他們，所有的‘居民’都看不到我?！卑_克苦笑了聲，閉上了眼睛。

    “看不到你？不對啊，明明是你讓他過來推輪椅的?！苯獕赭虢K于找到了一個可以發話的時機。

    “不……他看到的，不是‘我’讓他來推輪椅，而是，有一把輪椅出現了，然后，他會接到一個指令，需要他推著這個輪椅，按照一個既定的方向前進?！卑_克糾正道。

    “你們，體會過嗎？在生活中，會有那種，毫無理由的，一定要去做某事的沖動？甚至做完之后，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艾薩克雖然是在發問，但顯然沒有期待兩人回答。他自顧自的說道：“我后來才明白，這一定是創造了我們的造物主，需要我們做某件事吧。對于這個鎮子的居民而言，我，就是他們的造物主。但我，又是‘不存在’，不能被觀察到的。在這個小小的世界里，劇本是他們的第一定律，我的意志，是他們的第二定律。在不違反第一定律的前提下，我的一切需求，都可以被滿足?！?/br>
    “什么……第一定律，第二定律……”姜夢麟表示有點兒暈。

    “舉個例子，假設你是你那個世界的造物主，你想要飛起來。那么，在不違背牛頓定律的前提下，人們造出了飛機，飛了起來。對于你那個世界，牛頓定律是必須被遵守的第一定律，而滿足你的愿望，就是第二定律?！卑_克解釋道。

    這個例子倒是淺顯易懂，但姜夢麟聽起來，總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那，如果劇本是第一定律，這個鎮子上的居民，日常都在做什么？”沈若麒把話題又接了回去。

    “他們？這整整十八年……他們都在重復著，劇本里病毒爆發的前一天?！卑_克的眼神又漂移了起來。

    “什么意思？”沈若麒的語調里已經帶了些壓迫的意味了。

    “因為……按照劇本，需要一個外來的人類，作為玩家進入，才能進入下一個階段。而實驗場又封閉了，不允許任何人類進入，這個實驗，就陷入了死循環。鎮上的人，每天都會按照劇本，過著與前一天分毫不差的生活。唯一的變數，就是我的需求?！?/br>
    “在同事們逃走的時候，警察局還沒有完工。在我的要求下，這些人們，盡可能的完成了警察局1層到3層的裝修——你們一定注意到了，1層陳列室那過于拙劣的擺件。他們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很不容易了?！?/br>
    “然后……還有一個變數，就是，每年，都會有一名艾薩克死去，然后出現一名新的艾薩克。我推測，這是因為在啟動實驗的那一天，最早的艾薩克離開了實驗場。然后，根據Sunrise發給我的郵件，那名艾薩克在外面的世界，重新變回了猩猩，又過了幾個月才死亡。所以，似乎活一年就會死去，成了艾薩克第一個固有設定?！卑_克提及那最早的“艾薩克”，似乎有點悲傷。

    但姜夢麟更關心的，是另一個問題——“Sunrise的郵件？你是說，Sunrise一直和你有聯系？”

    艾薩克的臉上，再次出現了一絲狡黠：“不然呢？你以為，Sunrise是憑借什么，一躍成為科技界的霸主？這個棕熊鎮，又是憑借什么，沒有受到任何外界的關注？而最關鍵的，能讓你突破屏障的血清，又是怎么造出來的？”

    艾薩克嘆了口氣：“從意識到自己是那個‘不存在的造物主’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明白了，要讓這個實驗全部跑完，我必須引入另一個人類。而要引入另一個人類，我必須借助其他人的力量。所以——我主動聯系了Sunrise。我和他們分享了自己的發現，甚至……甚至拋出去了另一具艾薩克的尸體。我用他們駕駛無人機運送進來的器械，搭建了實驗室。過了這么些年，我，或者說我和Sunrise一起，終于造出了血清，可以啟動下一步實驗流程了?！?/br>
    “等……等等，到底為什么，你一定要跑完這個實驗？！如果是你受不了這個鎮子了，你既然研發出了血清，為什么不給自己注射，然后逃走？”莫名其妙成了“實驗物品”的姜夢麟，有些憤怒的叫了出來。

    “受不了這個鎮子？”艾薩克有些奇怪的反問道。接著，他仰頭笑了起來，笑得極其滄桑?！拔覜]有受不了這個鎮子……我愛著這個鎮子，愛著這里的每一個人啊……”

    “我無法忍受的，是這個鎮子，被鎖死了。鎮上的人，會衰老，會死亡。但是，只要進入第二天，就立刻會有新的動物進來，替代之前的人。一切就又恢復了，一切就都沒有發生過。所有的人，他們，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而不是這樣可以被隨意抹殺的器物??！”艾薩克似乎有些激動，甚至有幾分哽咽。

    “呵，虛偽?！背聊艘粫旱纳蛉赭?，終于又開口了。

    “你說什么？”艾薩克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我是說，虛——偽?！鄙蛉赭璧故且荒樒届o?！罢f到底，你不過是因為這個世界再也無法被改進了，你這個造物主，也算當到頭了，所以你急于想知道，如果這個實驗跑完之后，到底會發生樣的后果吧？”

    艾薩克陰鷙的盯著沈若麒，沒有說話。

    “但是……你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對于一個會被高度封閉的實驗場，一旦實驗跑完，出了結果，所有的實驗體，都應該是會被——抹殺掉?！?/br>
    “你這個人造的怪物，到底想說什么？”艾薩克的語氣是前所有為的兇狠。

    人造的怪物？姜夢麟心中一陣翻滾，極力控制住自己不要露出驚訝的表情。

    “哦，我沒什么想說的，就是想給你的實驗，增加一個變量?！鄙蛉赭杪柫寺柤?，從褲兜里掏出一個打火機大小的裝備，按了一下。

    “砰！砰！砰！”遠處傳來接二連三的悶響，警察局的天花板輕輕晃了起來。

    “你做了什么！”艾薩克失聲尖叫起來，整個人差點要從輪椅里蹦起來。

    “哦，我在進來之前，圍繞著這個小鎮，埋了一整圈的炸藥。如果，這個屏障真的那么堅不可摧，我想，這點區區炸藥，根本就不構成影響吧?！鄙蛉赭枘樕鲜怯男σ?。

    艾薩克枯黃的臉整個變得煞白，頭上冒出大顆大顆的汗珠，似乎是在凝神聽著什么。

    “……什，什么……屏障破裂……實驗強行終止？不！不！不！”艾薩克瘋狂的吼叫著，飛快的滾動著輪椅，向沈若麒撞去。

    沈若麒毫不費力的閃開，冷冷的說：“這就破裂了？看來這個屏障，根本沒有Sunrise和你所宣稱的那么神奇啊?；蛘?，根本就是你們共同協商的，把屏障偽裝成牢不可破，目的只是想要看看這個實驗場，到底能給出什么樣的結果吧?！?/br>
    “你這個白癡！白癡！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嗎？！你知道如果這個實驗跑完了，我們有可能取得多大的獎勵嗎？！我們本來可以，掌握造物的秘密，我們可以，用最低的成本在24小時內改造出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艾薩克從輪椅上跌了下來，徒勞的朝沈若麒爬著。

    “如果造物的秘密，就這樣被人類掌握了，那我想，人類也就該滅絕了?！鄙蛉赭杩粗佬械陌_克，語調里沒有一絲同情。

    聽了這話，原本一直哭叫嘶吼著的艾薩克，突然又哭又笑起來，指著沈若麒說：“什么時候，人類的未來，需要你這樣的人造怪物來擔心了？”

    沈若麒瞥了艾薩克一眼，越過他，徑直走到窗前，向外張望了一下，同時朝姜夢麟招了招手，示意他過去。

    姜夢麟也只當沒聽見艾薩克的話，三步兩步的蹦了過去。

    從四樓的窗戶，能清晰的看見，原本擁堵在警局門口的喪尸，全都停止了那毫無意義的抓撓推搡動作。漸漸的，有幾名“喪尸”，臉上的青色尸斑消失了，開始四下張望。突然，一名“喪尸”往地上一趴，四肢著地的跑走了。

    姜夢麟揉了揉眼睛，確信自己沒看錯。

    “那大概是只狗狗，應該很快就能完全恢復成狗的模樣了?！鄙蛉赭杞忉尩?。

    似乎是為了印證沈若麒的說法，那名中年艾薩克，已經變回了黑猩猩，往地上一坐，開始有滋有味的抓起身上的虱子來。

    “這……這……”姜夢麟有些說不出話來。

    “唔，我們現在，應該可以按照地圖，離開這個小鎮了?！鄙蛉赭杳嗣獕赭氲哪X門。

    “這，這，結束了？”姜夢麟有些難以置信。

    “結束了?！鄙蛉赭杩隙ǖ狞c點頭，“只不過……咱們走出小鎮的時候，還是得小心，會有黑熊、鱷魚……所以，你一定要緊跟著我……”

    姜夢麟使勁的點頭。

    “還有……我們出去以后，大概Sunrise不會輕易放過我們的，所以，你還得緊跟著我……”沈若麒的臉有點紅。

    姜夢麟繼續使勁的點頭。

    “那，我們走吧?！鄙蛉赭锠恐獕赭氲氖?，將地上那團又哭又叫的人視作空氣，大步走了出去。

    出門的時候，姜夢麟特地看了下，原來那名胖警察所在的地方，已經沒有人了，只有一株圓圓的，高大的仙人掌。

    “喔，原來真的是植物?！苯獕赭胼p聲說。

    沈若麒完全知道姜夢麟在說什么，對著他笑了笑。緊接著，他臉上浮起一絲不安，小心的問道：“剛才，那艾薩克說的話……”

    “什么話？他說了許多瘋話，我都沒記住?！苯獕赭雰裳哿辆ЬУ?。

    沈若麒愣了一下，仍是有些緊張的追問了一句：“如果，如果我……和你想的不一樣……”

    姜夢麟捏了捏沈若麒的手，笑瞇瞇的說：“我想象中，你應該能堅持1小時，你是想說，這點和我想的不一樣嗎？”

    沈若麒眨了眨眼，臉上的惶惑完全消失了。他慢吞吞的說：“喔，那可能，還真是有點不一樣?！?/br>
    姜夢麟趕緊說：“沒事，沒事，半小時就很好了?！?/br>
    很久之后，當兩人終于在一處海邊隱居下來，在姜夢麟被壓得嗓子都哭啞了的時候，才知道，這個不一樣，和那個不一樣，是真的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