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不打算把自己的心思告訴給小燕子。我怕她出醋，怕她因此而疏遠我。她是我剛認識的好朋友，對我熱心，也很照顧我，簡直就是周小花的化身。

    “謝謝你，吳海哥哥。我也希望事情會像你說的那樣?！彪m然還是一臉不得意的神情，但此時的小燕子在肢體語言上顯露出了稍許的樂觀。她向前的步子邁得更大了，一股意志堅定的模樣，似乎世間萬物都留不住她前進的步伐。

    接著，我們來到了一家小賣鋪，小燕子掏出了零錢買了一張市區地圖和兩瓶礦泉水，遞給了我一瓶水后，便翻開了地圖，開始查找起對我們有用的信息。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實物地圖，對這張五顏六色的大號光面紙和上面所蘊含的信息一竅不通。于是我只好乖乖地待在小燕子身邊，看她麻利地翻看著地圖，不一會兒就在上面找到了我們要去的地方。然后，小燕子向小賣部老板打聽了一番江南勞動力市場的情況，并問了怎么去那里最方便。小賣部老板也是個熱心人，好意地為我們解釋了一通，并在仔細地端詳了我一番后勸我道，“孩子，看你細皮嫩rou的，恐怕是做不了那里的活兒。去那接活的多是有好幾年經驗的長工。你這啥經驗沒有的小孩工頭根本不會看你一眼?！?/br>
    “老板，別小看人??！”我不服地回應道，“我在村里什么樣的活都接過，不管是蓋房子還是挖水渠，多累的活我都能干?！?/br>
    “省省吧，孩子?！崩习屣@然被我逗笑了，“也許在你來的地方你還能謀個差事，可這里是上海，跟你競爭的都是全國最賣力、最能吃苦的勞工。除非你可以不要工錢成天干活，不然我怕你就是在那站上一個月都找不到一份工作?！?/br>
    “行了，老板。我不試過怎么知道不可能。你就告訴我們怎么去那里吧！然后我會在找到工作的時候回來找你，讓你看看我神氣的樣子！”我邊說邊自信地拍拍胸脯，裝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而我的內心在那時因為老板的話充滿了猶豫。

    “好，我告訴你們怎么去。如果你能找到工作，我就請你喝瓶啤酒，怎么樣？”

    “好，一言為定?！蔽覀兾樟宋帐趾?，老板便把去那該倒的公交寫在了地圖上，并且囑咐小燕子，告訴她我們需要在哪些車站轉車。

    道了一聲謝后，我和小燕子就朝公交站臺走去，等待第一輛能帶我們上路的公車到來。大概過了十分鐘，一輛頂上撐著兩束天線的公車向我們快速地駛來，然后在快要接近站臺的時候突然急剎減速，最后停在了我們身前。

    車的側身上掛著一塊上車二元的牌子。摸著口袋找里面的硬幣，我和小燕子一前一后地跳上了公車。司機很不耐煩地看了我們一眼，敦促我們趕快投幣往后走，這樣他好關上車門。

    早上的公車擠滿了人，我們就這樣被擠在了人群中間，在不斷晃動的車廂里向目的地駛去。本想借此瀏覽下城市風景的念頭也只好就此打住。途中乘客上上下下的，我和小燕子也一點點地被擠向車廂的后部。

    車廂里的空氣不流通，充斥了人們的汗味。因為中途還要轉車，所以我們提高著警惕，不敢怠慢，生怕坐過了站。下車時，我們擠破了頭皮才從人群中脫身而出，雙腳著地的那一刻，頓時感覺神清氣爽，雖然室外依然蕩漾著熱氣。

    倒了三班公車后，我們終于到了站。然后我們又步行了一會，一直留意著建筑外墻上釘著的門牌號。我對我們要走的路線一竅不通，只好跟在機靈的小燕子后面，由她領著我來到了江南勞動力市場。到了那兒后，才發現一塊不大的空地上已經站滿了勞工，入口的門崗處擺了一張掉光了油漆的木桌子，桌子后面坐著一位中年婦女。她身材肥胖，滿臉橫rou，一副能把人嚇得半死的模樣。也不知道她天生就長這樣，還是因為后天的放縱。反正她那身段往那一擺，就特別能搭得上那塊地方的特質，讓人覺得她好像就是為了此地量身定制的。

    我們來到了她身前，戰戰兢兢地等著她發號施令。她先是掃了我一眼，又打量了小燕子一番，然后惡狠狠地說道，“小孩子不能進！才多大就想來這里湊熱鬧！”

    “我不是來找工作的?！毙⊙嘧蛹泵忉尩?，“我只是來陪我哥哥。他第一次來上海，我怕他找不到地方?！?/br>
    然后那中年婦女又把目光落在了我身上，仔細地看了我幾眼。當時我的心噗噗直跳，生怕她也會懷疑我的年齡，問我要證件。雖然離十八歲也沒幾個月了，但畢竟在法律的眼中，我還是個未成年的十七歲少年。如果她真是要較真不讓我進去，我還得想辦法在上海熬幾個月。

    不過幸好，過了幾秒鐘后，她收起了狐疑的眼神，接著從桌面上揭起一張表格，把它遞給了我，并說道，“那你把這表格填一填就進去排隊。你meimei不能進去，只能在門口等你。懂了嗎？”

    “知道的。她會按著您的意思照辦的?！蔽一卮鸬?，同時接過那張表格看了起來。

    “怎么了？不識字嗎？要不要讓你meimei幫忙填一下??？”看我遲遲沒有動筆的態勢，那中年婦女帶著戲謔的口吻嘲笑我道。這頓時讓我來了氣，于是我把表格重重地按在桌面上，同時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并從她手中奪過了一支圓珠筆，飛速地將相應的個人信息填進了表格里。

    “哎喲！小伙子脾氣還不小??！你要是敢對著工頭發脾氣，我保準你在工地上待不了兩天。再說了，就你這身板，就算有人要你，你也撐不了一星期?！币贿呎f，她一邊笑了起來，這讓她那張滿是橫rou的臉都擠成了一團，更加地惹人討厭。

    “不用你管。我有多大本事我自己知道?！蔽覐娜莸鼗貞?，并將剛填完的表格遞還給她。

    她看我沒有受她那激將法的影響，便收起了令人作嘔的笑容?？焖倭藪吡艘谎畚业谋砀裰?，她朝我揮了揮手，示意我趕快進去，不要再占用她的時間。于是，我轉過頭看了看小燕子，勉強地朝她擠出一個微笑。她朝我點了點頭，并說她會在門口等我，直到我出來。

    把小燕子晾在大門口后，我朝那堆勞工走去。他們中的一些人已經被工頭們挑了出來。那些幸運兒的臉上滿是興奮和喜悅，似乎中了大獎似的。在這座競爭激烈的城市中，能找到一份差事對于一個農民工來說是件天大的喜事，即使這差事有多累人，或是多危險。只要知道自己離娶妻生子蓋房子的夢想更近了一步，再大的苦他們也能夠承受。

    望著身前人頭攢動的隊伍，我想了想是否能抓住機會插一個隊。我試著往前邁了一小步，這一舉動立刻招致了身旁幾位勞工充滿敵意的目光。他們中還有人伸出手來，試圖擋住我的去路。我的身板要比他們單薄得多，所以只好懦弱地撤回了腳步，乖乖地跟在了隊伍的最后面，耐心地等待著隊伍緩慢地向前蠕動。

    我知道和身手老練的競爭對手比起來，我能順利找到工作的機會實在是渺茫?？晌倚闹羞€是揣滿了希望，希望自己能撞上大運，有工頭能慧眼識珠地發現我的不同。和那些成天盼著討老婆的年輕民工不同，我找工作只是想踏上一條冒險的征途。

    這只是我華麗都市生活的開端，我要出人頭地，干出一番事業，成為全村人討論的話題，讓那些曾經嘲笑過我的同學們目瞪口呆，對我充滿敬佩。我還要混到一個能匹配得上于喜的身份，她不能和一個窮苦的農民工在一起，而是要配上一名充滿朝氣和理想，前途光明遠大的有為少年。

    所以，每當工頭踱步經過我身邊時，我總是探出腦袋，想拉下他，讓他看看我眼中的光芒。雖然當時的我還不清楚自己有什么過人之處，但我還是堅信自己不是一名普通人。也許我沒有讀過太多的書，但那只是因為學校不適合我。我喜歡知識，也善于汲取知識。只是我喜歡的知識和書本上的那些有所不同，我想了解人，了解每個人的想法和不同，并對其加以利用，以創造出屬于自己的價值。也許我的身材并不高大，可是我有顆比別人都寬闊的心。那里裝著一場我想要的人生，還有一個我期盼的世界。我想要的人生比別人的更加波瀾壯闊，我期盼的世界比現實要來得更加五彩斑斕。也許當時的我還不是一名稱職的農民工，但我是一位不受限制的夢想家。我可以活在自己所做的夢里，不去理會生活的艱辛和苦楚。因為我深信，自己的夢想有朝一日會得到實現，自己的愿景終會像一幅幅畫卷一般在我面前展開。

    我一邊想著這些無邊無際的念頭，一邊等待著自己被工頭挑走的那一刻。不時地，一些人離開了隊伍。每當這個時候，我就特別希望下一個就會輪到我。但也許人生注定要對我開個玩笑，那天我等到天黑也沒有被任何一個工頭看上，而招工結束的時候空地上還站著差不多一百來號人。我們被告知要等到第二天早晨才能再回來碰碰運氣。

    沒辦法，我們只好一個個垂頭喪臉地離開了勞動力市場。小燕子還等在門口，她背靠著墻，眼睛朝我的方向焦急地望著?？吹轿页鰜?，她先是向我招了招手，還露出了笑容，但當看到我悶悶不樂的臉后又迅速收起了笑容。等到我來到門口，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善解人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就拉著我的小臂朝公交站走去。

    “明天還得再來，希望能有好運氣。到時候你就不用陪我了，我已經記住公交車的路線了，可以一個人過來?！蔽覍π⊙嘧诱f道。

    她先是不出聲，低頭想了一會兒，然后抬起頭來嚴肅地看著我，說道，“可是吳海哥哥，沒有找到工作你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這怎么行??？”

    “這個不要緊的。這么熱的天晚上睡外面一點問題都沒有。我到時候就在你家附近找個公園湊合個一晚上，相信這種苦日子不會長遠的?！蔽覐娮鬏p松地說道。

    “不行。你得跟我回家。我會想辦法讓你留在爸爸家過夜?！?/br>
    “那怎么行？我一個外人怎么可能隨隨便便就留宿在你爸爸家。再說那房子也不大，也沒有我住的地??！”其實，當小燕子提議讓我住她爸爸家時，我心中還是涌起了一股興奮之情。知道自己有機會能和于喜共處一室，當天所積聚下來的苦悶頓時消散一空?？晌疫€是要違心地推脫一下，如果表現得太順從，自己想接近于喜的意圖就會暴露得很明顯。

    “我說可以就可以?！毙⊙嘧訑蒯斀罔F地回答道，“辦法是靠人想的。決定也是可以通過人來被更改。我們這就回家去。我和爸爸好好談一談，一定能讓你留下來?！?/br>
    看到小燕子如此堅持，再加上我也希望能留宿在她爸爸家，之后我就再也不做推脫，只是用一種軟弱無力的口吻說道，“那就先試試吧。但也千萬不要因為我而為難你和你爸爸。我不想你因為我而惹上什么麻煩?！?/br>
    “不會的。我爸爸是文化人。他能明白助人為樂的道理?！闭f完，小燕子臉上露出了微笑。之后我們就搭上了回程的公車。當時正值晚高峰，車上又是擠滿了人。滿身倦意的我倆只能無力地被夾在人群當中，任人宰割。有好幾次我和小燕子都被沖散了，只能擠破了頭皮才能又回到彼此身邊。

    等回到那座內部組織混亂的小區時，已是晚上八點。饑腸轆轆的我倆只好在之前吃過早飯的那家店里草草填了下肚子。肚子餓的時候真是吃什么都香。我們很快就把碗里的食物一掃而光，然后結了帳朝小區大門走去。當時值勤的保安還是早上的那個，他認出了我倆，大大方方地給我們放了行。小燕子認路的能力實在是強，走過一次就記住了路線，于是就帶著我在小區里繞來繞去，最終成功來到公寓樓下。

    爬樓梯上樓的時候，我懷著復雜的心情。一方面，我因為能夠再次見上于喜而倍感激動；可另一方面，我也因為住處可能得不到著落而惴惴不安。許燕還是天生樂觀，對自己游說的能力萬分自信。

    很快，我們就來到了六層洋房的頂樓。小燕子掏出鑰匙，先是打開了綠色的鐵門，然后又擰開了里頭的那扇房門。

    “爸，我們回來啦！”一進門，小燕子就朝屋內喊道，可是卻遲遲得不到回應。過了差不多有一分鐘，有一扇門被打開了，然后于喜那動人的身影便出現在了我們身前。

    她看起來剛洗完澡，換了套粉色的短袖短褲，頭發還粘著濕漉漉的水珠?？吹轿覀z后，她臉上的表情并沒有什么變化，只是用冷冷地語氣告訴我們小燕子的爸爸和她mama出去吃飯了，家里只剩她一人。再次看到我她似乎也并沒有太吃驚，也許早上的時候她早已料到結果會是這樣。

    “阿喜jiejie，那我和你商量個事吧！”小燕子決定先說服于喜讓她同意留我過夜，“吳海哥哥今天沒有找到工作，所以也沒有個可以落腳的地方。我想能不能讓他和我一塊兒睡在客廳？也許明天我們就能交上好運?！?/br>
    “這個你打個電話問問你爸爸吧？我做不了主?！庇谙策€是用那種冷冷的語氣說道。

    “那也可以。能告訴我他的電話嗎？”小燕子好聲好氣地問道。

    “你自己去電話旁的號碼簿里找。里面有寫他的手機號?！蔽夷蛔髀?，一動不動地看著于喜，被她那張秀氣的臉和那雙清澈的眼睛迷得神魂顛倒。

    接著，小燕子小跑著來到了電話機旁，翻了一會兒電話簿后，終于找到了她爸爸的號碼，然后迅速地提起聽筒摁下了一連串的按鍵。過了大概半分鐘，電話總算被接通了。從聽筒里傳來的聲音里能聽出她爸爸已是一副醉醺醺的樣子，語氣中充滿了怒氣和不耐煩。他說話的聲音很大聲，聽起來是周遭的環境比較嘈雜的緣故?？尚⊙嘧硬]有被她父親這幅樣子給嚇到，還是一字一句清楚地把她的提議告訴給了他。然后，電話那頭傳來了一陣沉默。

    我走了過去，頂了頂小燕子的胳膊肘，示意她還是知難而退，因為我感到她爸爸多半會不同意把我這一陌生人留在家里。但是，沉默之后的事態發展讓我吃了一驚，她爸爸飛快地說只要我不惹麻煩，讓我睡客廳并不是什么大事，并讓小燕子轉告于喜，說到了晚上讓她倆擠一間，因為他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和一名陌生異性在夜里共處一室。說完他就掛斷了電話，聽起來電話那頭的飯局令他忙得脫不開身。

    放下聽筒后，小燕子按耐不住喜悅之情，咧著嘴，得意洋洋地瞧著我，向我展示她剛剛取得的成就。我也心悅誠服地流露出對她的佩服之情，并且心里暗喜，因為這也正是我所期盼的結局。接著，小燕子敲開了于喜的房門，把她爸爸的決定告訴給她。聽到這一消息后，于喜的臉上劃過了一絲不悅之情，可是那一瞬間太過短暫，以致于旁人都難以察覺。

    但我有雙敏感的眼睛，并且它們時時刻刻注視著于喜的那張臉。在一絲不悅之后，于喜又迅速恢復到了那副冷淡，不為世事所動的神情。她先是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后領著小燕子來到了衣柜前，拉開柜門，讓小燕子在里面找一床被子，并且在小燕子找到被子后就將她趕到衛生間，讓她趕快沖個澡，以洗掉滿身的汗味。

    于喜在小燕子進到浴室后來到客廳，將目光落到了我身上，問我道，“你有帶換洗的衣服嗎？”

    “有的，有的。我背包里的全部家當就是我的衣服了?！痹诨卮饡r，我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聲音中的緊張，也發現自己的音調比平常高了許多。

    “那你待會兒也洗個澡。我不想讓整件屋子都充滿著汗臭味?！?/br>
    “好的，好的。我會照做的。對給你添麻煩了我真是很過意不去。我叫吳海，來自云南的一個小山村。我和許燕是在昆明火車站認識的?！背诉@些之外我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當時只想著要一個勁地對著于喜說話。

    可是于喜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我所說的話大概只是從她一個耳朵進去又從另一個耳朵出來了。但這絲毫不影響我的好心情，只要待在于喜身邊，我就能感受到從來沒有體會過的快樂。